卷十一: 魏書十一 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

 (袁渙, 張範, 涼茂, 國淵, 田疇, 王修, 邴原, 管甯, 王烈, 張臶, 胡昭)

袁渙傳
袁渙字曜卿, 陳郡扶樂人也。父滂, 為漢司徒。袁宏漢紀曰:滂字公熈, 純素寡欲, 終不言人之短。當權寵之盛, 或以同異致禍, 滂獨中立於朝, 故愛憎不及焉。當時諸公子多越法度, 而渙清靜, 舉動必以禮。郡命為功曹, 郡中姧吏皆自引去。後辟公府, 舉高第, 遷侍御史。除譙令, 不就。劉備之為豫州, 舉渙茂才。後避地江、淮間, 為袁術所命。術每有所咨訪, 渙常正議, 術不能抗, 然敬之不敢不禮也。頃之, 呂布擊術於阜陵, 渙往從之, 遂復為布所拘留。布初與劉備和親, 後離隙。布欲使渙作書詈辱備, 渙不可, 再三彊之, 不許。布大怒, 以兵脅渙曰:「為之則生, 不為則死。」渙顏色不變, 笑而應之曰:「渙聞唯德可以辱人, 不聞以罵。使彼固君子邪, 且不恥將軍之言, 彼誠小人邪, 將復將軍之意, 則辱在此不在於彼。且渙他日之事劉將軍, 猶今日之事將軍也, 如一旦去此, 復罵將軍, 可乎?」布慙而止。

布誅, 乃得歸太祖。袁氏世紀曰:布之破也, 陳羣父子時亦在布之軍, 見太祖皆拜。渙獨高揖不為禮, 太祖甚嚴憚之。時太祖又給衆官車各數乘, 使取布軍中物, 唯其所欲。衆人皆重載, 唯渙取書數百卷, 資糧而已, 衆人聞之, 大慙。渙謂所親曰:「脫我以行陳, 令軍發足以為行糧而已, 不以此為我有。由是厲名也, 大悔恨之。」太祖益以此重焉。渙言曰:「夫兵者, 凶器也, 不得已而用之。鼓之以道德, 征之以仁義, 兼撫其民而除其害。夫然, 故可與之死而可與之生。自大亂以來十數年矣, 民之欲安, 甚於倒縣, 然而暴亂未息者, 何也?意者政失其道歟!渙聞明君善於救世, 故世亂則齊之以義, 時偽則鎮之以樸;世異事變, 治國不同, 不可不察也。夫制度損益, 此古今之不必同者也。若夫兼愛天下而反之於正, 雖以武平亂而濟之以德, 誠百王不易之道也。公明哲超世, 古之所以得其民者, 公旣勤之矣, 今之所以失其民者, 公旣戒之矣, 海內賴公, 得免於危亡之禍, 然而民未知義, 其唯公所以訓之, 則天下幸甚!」太祖深納焉。拜為沛南部都尉。

是時新募民開屯田, 民不樂, 多逃亡。渙白太祖曰:「夫民安土重遷, 不可卒變, 易以順行, 難以逆動, 宜順其意, 樂之者乃取, 不欲者勿彊。」太祖從之, 百姓大恱。遷為梁相。渙每勑諸縣:「務存鰥寡高年, 表異孝子貞婦。常談曰『世治則禮詳, 世亂則禮簡』, 全在斟酌之間耳。方今雖擾攘, 難以禮化, 然在吾所以為之。」為政崇教訓, 恕思而後行, 外溫柔而內能斷。魏書曰:穀熟長呂岐善朱淵、爰津, 遣使行學還, 召用之, 與相見, 出署淵師友祭酒, 津決疑祭酒。淵等因各歸家, 不受署。岐大怒, 將吏民收淵等, 皆杖殺之, 議者多非焉。渙教勿劾, 主簿孫徽等以為「淵等罪不足死, 長吏無專殺之義, 孔子稱『唯器與名, 不可以假人』。謂之師友而加大戮, 刑名相伐, 不可以訓。」渙教曰:「主簿以不請為罪, 此則然矣。謂淵等罪不足死, 則非也。夫師友之名, 古今有之。然有君之師友, 有士大夫之師友。夫君置師友之官者, 所以敬其臣也;有罪加於刑焉, 國之法也。今不論其罪而謂之戮師友, 斯失之矣。主簿取弟子戮師之名, 而加君誅臣之實, 非其類也。夫聖哲之治, 觀時而動, 故不必循常, 將有權也。間者世亂, 民陵其上, 雖務尊君卑臣, 猶或未也, 而反長世之過, 不亦謬乎!」遂不劾。以病去官, 百姓思之。後徵為諫議大夫、丞相軍祭酒。前後得賜甚多, 皆散盡之, 家無所儲, 終不問產業, 乏則取之於人, 不為皦察之行, 然時人服其清。

魏國初建, 為郎中令, 行御史大夫事。渙言於太祖曰:「今天下大難已除, 文武並用, 長乆之道也。以為可大收篇籍, 明先聖之教, 以易民視聽, 使海內斐然向風, 則遠人不服可以文德來之。」太祖善其言。時有傳劉備死者, 羣臣皆賀;渙以甞為備舉吏, 獨不賀。居官數年卒, 太祖為之流涕, 賜穀二千斛, 一教「以太倉穀千斛賜郎中令之家」, 一教「以垣下穀千斛與曜卿家」, 外不解其意。教曰:「以太倉穀者, 官法也;以垣下穀者, 親舊也。」又帝聞渙昔拒呂布之事, 問渙從弟敏:「渙勇怯何如?」敏對曰:「渙貌似和柔, 然其臨大節, 處危難, 雖賁育不過也。」渙子侃, 亦清粹閑素, 有父風, 歷位郡守尚書。袁氏世紀曰:渙有四子, 侃、㝢、奧、準。侃字公然, 論議清當, 柔而不犯, 善與人交。在廢興之間, 人之所趣務者, 常謙退不為也。時人以是稱之。歷位黃門選部郎, 號為清平。稍遷至尚書, 早卒。㝢字宣厚, 精辯有機理, 好道家之言, 少被病, 未官而卒, 奧字公榮, 行足以厲俗, 言約而理當, 終於光祿勳。準字孝尼, 忠信公正, 不恥下問, 唯恐人之不勝己。以世事多險, 故常治退而不敢求進。著書十餘萬言, 論治世之務, 為易、周官、詩傳, 及論五經滯義, 聖人之微言, 以傳於世。此準之自序也。 荀綽九州記稱準有儁才, 泰始中為給事中。袁氏子孫世有名位, 貴達至今。

, 渙從弟霸, 公恪有功幹, 魏初為大司農, 及同郡何夔並知名於時。而霸子亮, 夔子曾, 與侃復齊聲友善。亮貞固有學行, 疾何晏、鄧颺等, 著論以譏切之, 位至河南尹、尚書。晉諸公贊曰:亮子粲, 字儀祖, 文學博識, 累為儒官, 至尚書。霸弟徽, 以儒素稱。遭天下亂, 避難交州。司徒辟, 不至。袁宏漢紀曰:初, 天下將亂, 渙慨然歎曰:「漢室陵遲, 亂無日矣。苟天下擾攘, 逃將安之?若天未喪道, 民以義存, 唯彊而有禮, 可以庇身乎!」徽曰:「古人有言:『知機其神乎』!見機而作, 君子所以元吉也。天理盛衰, 漢其亡矣!夫有大功必有大事, 此又君子之所深識, 退藏於密者也。且兵革旣興, 外患必衆, 徽將遠迹山海, 以求免身。」及亂作, 各行其志。徽弟敏, 有武藝而好水功, 官至河隄謁者。

張範傳
張範, 字公儀, 河內脩武人也。祖父歆, 為漢司徒。父延, 為太尉。太傅袁隗欲以女妻範, 範辭不受。性恬靜樂道, 忽於榮利, 徵命無所就。弟承, 字公先, 亦知名, 以方正徵, 拜議郎, 遷伊闕都尉。董卓作亂, 承欲合徒衆與天下共誅卓。承弟昭時為議郎, 適從長安來, 謂承曰:「今欲誅卓, 衆寡不敵, 且起一朝之謀, 戰阡陌之民, 士不素撫, 兵不練習, 難以成功。卓阻兵而無義, 固不能乆;不若擇所歸附, 待時而動, 然後可以如志。」承然之, 乃解印綬間行歸家, 與範避地揚州。袁術備禮招請, 範稱疾不往, 術不彊屈也。遣承與相見, 術問曰:「昔周室陵遲, 則有桓、文之霸;秦失其政, 漢接而用之。今孤以土地之廣, 士民之衆, 欲徼福齊桓, 擬迹高祖, 何如?」承對曰:「在德不在彊。夫能用德以同天下之欲, 雖由匹夫之資, 而興霸王之功, 不足為難。若苟僭擬, 干時而動, 衆之所棄, 誰能興之?」術不恱。是時, 太祖將征冀州, 術復問曰:「今曹公欲以弊兵數千, 敵十萬之衆, 可謂不量力矣!子以為何如?」承乃曰:「漢德雖衰, 天命未改, 今曹公挾天子以令天下, 雖敵百萬之衆可也。」術作色不懌, 承去之。
太祖平冀州, 遣使迎範。範以疾留彭城, 遣承詣太祖, 太祖表以為諫議大夫。範子陵及承子戩為山東賊所得, 範直詣賊請二子, 賊以陵還範。範謝曰:「諸君相還兒厚矣。夫人情雖愛其子, 然吾憐戩之小, 請以陵易之。」賊義其言, 悉以還範。太祖自荊州還, 範得見於陳, 以為議郎, 參丞相軍事, 甚見敬重。太祖征伐, 常令範及邴原留, 與世子居守。太祖謂文帝:「舉動必諮此二人。」世子執子孫禮。救恤窮乏, 家無所餘, 中外孤寡皆歸焉。贈遺無所逆, 亦終不用, 及去, 皆以還之。建安十七年卒。魏國初建, 承以丞相參軍祭酒領趙郡太守, 政化大行。太祖將西征, 徵承參軍事, 至長安, 病卒。魏書曰:文帝即位, 以範子參為郎中。承孫邵, 晉中護軍, 與舅楊駿俱被誅。事見晉書。

涼茂傳
涼茂字伯方, 山陽昌邑人也。少好學, 論議常據經典, 以處是非。太祖辟為司空掾, 舉高第, 補侍御史。時泰山多盜賊, 以茂為泰山太守, 旬月之閒, 襁負而至者千餘家。博物記曰:襁, 織縷為之, 廣八寸, 長尺二, 以約小兒於背上, 負之而行。轉為樂浪太守。公孫度在遼東, 擅留茂, 不遣之官, 然茂終不為屈。度謂茂及諸將曰:「聞曹公遠征, 鄴無守備, 今吾欲以步卒三萬, 騎萬匹, 直指鄴, 誰能禦之?」諸將皆曰:「然。」臣松之案此傳云公孫度聞曹公遠征, 鄴無守備, 則太祖定鄴後也。案度傳, 度以建安九年卒, 太祖亦以此年定鄴, 自後遠征, 唯有北征柳城耳。征柳城之年, 度已不復在矣。又顧謂茂曰:「於君意何如?」茂荅曰:「比者海內大亂, 社稷將傾, 將軍擁十萬之衆, 安坐而觀成敗, 夫為人臣者, 固若是邪!曹公憂國家之危敗, 愍百姓之苦毒, 率義兵為天下誅殘賊, 功高而德廣, 可謂無二矣。以海內初定, 民始安集, 故未責將軍之罪耳!而將軍乃欲稱兵西向, 則存亡之效, 不崇朝而決。將軍其勉之!」諸將聞茂言, 皆震動。良乆, 度曰:「涼君言是也。」後徵遷為魏郡太守、甘陵相, 所在有績。文帝為五官將, 茂以選為長史, 遷左軍師。魏國初建, 遷尚書僕射, 後為中尉奉常。文帝在東宮, 茂復為太子太傅, 甚見敬禮。卒官。英雄記曰:茂名在八友中。

國淵傳
國淵字子尼, 樂安蓋人也。師事鄭玄。玄別傳曰:淵始未知名, 玄稱之曰:「國子尼, 美才也, 吾觀其人, 必為國器。」後與邴原、管寧等避亂遼東。魏書曰:淵篤學好古, 在遼東, 常講學於山巖, 士人多推慕之, 由此知名。旣還舊土, 太祖辟為司空掾屬, 每於公朝論議, 常直言正色, 退無私焉。太祖欲廣置屯田, 使淵典其事。淵屢陳損益, 相土處民, 計民置吏, 明功課之法, 五年中倉廩豐實, 百姓競勸樂業。太祖征關中, 以淵為居府長史, 統留事。田銀、蘇伯反河閒, 銀等旣破, 後有餘黨, 皆應伏法。淵以為非首惡, 請不行刑。太祖從之, 賴淵得生者千餘人。破賊文書, 舊以一為十, 及淵上首級, 如其實數。太祖問其故, 淵曰:「夫征討外寇, 多其斬獲之數者, 欲以大武功, 且示民聽也。河閒在封域之內, 銀等叛逆, 雖克捷有功, 淵竊恥之。」太祖大恱, 遷魏郡太守。
時有投書誹謗者, 太祖疾之, 欲必知其主。淵請留其本書, 而不宣露。其書多引二京賦, 淵勑功曹曰:「此郡旣大, 今在都輦, 而少學問者。其簡開解年少, 欲遣就師。」功曹差三人, 臨遣引見, 訓以「所學未及, 二京賦, 博物之書也, 世人忽略, 少有其師, 可求能讀者從受之。」又密喻旨。旬日得能讀者, 遂往受業。吏因請使作箋, 比方其書, 與投書人同手。收攝案問, 具得情理。遷太僕。居列卿位, 布衣蔬食, 祿賜散之舊故宗族, 以恭儉自守, 卒官。魏書曰:太祖以其子泰為郎。

田疇傳
田疇字子泰, 右北平無終人也。好讀書、擊劒。初平元年, 義兵起, 董卓遷帝于長安。幽州牧劉虞歎曰:「賊臣作亂, 朝廷播蕩, 四海俄然, 莫有固志。身備宗室遺老, 不得自同於衆。今欲奉使展效臣節, 安得不辱命之士乎?」衆議咸曰:「田疇雖年少, 多稱其奇。」疇時年二十二矣。虞乃備禮請與相見, 大恱之, 遂署為從事, 具其車騎。將行, 疇曰:「今道路阻絕, 寇虜縱橫, 稱官奉使, 為衆所指名。願以私行, 期於得達而已。」虞從之。疇乃歸, 自選其家客與年少之勇壯慕從者二十騎俱往。虞自出祖而遣之。先賢行狀曰:疇將行, 引虞密與議。疇因說虞曰:「今帝主幼弱, 姧臣擅命, 表上須報, 懼失事機。且公孫瓚阻兵安忍, 不早圖之, 必有後悔。」虞不聽。旣取道, 疇乃更上西關, 出塞, 傍北方, 直趣朔方, 循閒徑去, 遂至長安致命。詔拜騎都尉。疇以為天子方蒙塵未安, 不可以荷佩榮寵, 固辭不受。朝廷高其義。三府並辟, 皆不就。得報, 馳還, 未至, 虞已為公孫瓚所害。疇至, 謁祭虞墓, 陳發章表, 哭泣而去。瓚聞之大怒, 購求獲疇, 謂曰:「汝何自哭劉虞墓, 而不送章報於我也?」疇荅曰:「漢室衰穨, 人懷異心, 唯劉公不失忠節。章報所言, 於將軍未美, 恐非所樂聞, 故不進也。且將軍方舉大事以求所欲, 旣滅無罪之君, 又讎守義之臣, 誠行此事, 則燕、趙之士將皆蹈東海而死耳, 豈忍有從將軍者乎!」瓚壯其對, 釋不誅也。拘之軍下, 禁其故人莫得與通。或說瓚曰:「田疇義士, 君弗能禮, 而又囚之, 恐失衆心。」瓚乃縱遣疇。
疇得北歸, 率舉宗族他附從數百人, 埽地而盟曰:「君仇不報, 吾不可以立於世!」遂人徐無山中, 營深險平敞地而居, 躬耕以養父母。百姓歸之, 數年閒至五千餘家。疇謂其父老曰:「諸君不以疇不肖, 遠來相就。衆成都邑, 而莫相統一, 恐非乆安之道, 願推擇其賢長者以為之主。」皆曰:「善。」同僉推疇。疇曰:「今來在此, 非苟安而已, 將圖大事, 復怨雪恥。竊恐未得其志, 而輕薄之徒自相侵侮, 偷快一時, 無深計遠慮。疇有愚計, 願與諸君共施之, 可乎?」皆曰:「可。」疇乃為約束相殺傷、犯盜、諍訟之法, 法重者至死, 其次抵罪, 二十餘條。又制為婚姻嫁娶之禮, 興舉學校講授之業, 班行其衆, 衆皆便之, 至道不拾遺。北邊翕然服其威信, 烏丸、鮮卑並各遣譯使致貢遺, 疇悉撫納, 令不為寇。袁紹數遣使招命, 又即授將軍印, 因安輯所統, 疇皆拒不受。紹死, 其子尚又辟焉, 疇終不行。

疇常忿烏丸昔多賊殺其郡冠蓋, 有欲討之意而力未能。建安十二年, 太祖北征烏丸, 未至, 先遣使辟疇, 又命田預喻指。疇戒其門下趣治嚴。門人謂曰:「昔袁公慕君, 禮命五至, 君義不屈;今曹公使一來而君若恐弗及者, 何也?」疇笑而應之曰:「此非君所識也。」遂隨使者到軍, 署司空戶曹掾, 引見諮議。明日出令曰:「田子泰非吾所宜吏者。」即舉茂才, 拜為蓨令, 不之官, 隨軍次無終。時方夏水雨, 而濵海洿下, 濘滯不通, 虜亦遮守蹊要, 軍不得進。太祖患之, 以問疇。疇曰:「此道, 秋夏每常有水, 淺不通車馬, 深不載舟船, 為難乆矣。舊北平郡治在平岡, 道出盧龍, 達于柳城;自建武以來, 陷壞斷絕, 垂二百載, 而尚有微徑可從。今虜將以大軍當由無終, 不得進而退, 懈弛無備。若嘿回軍, 從盧龍口越白檀之險, 出空虛之地, 路近而便, 掩其不備, 蹋頓之首可不戰而禽也。」太祖曰:「善。」乃引軍還, 而署大木表於水側路傍曰:「方今暑夏, 道路不通, 且俟秋冬, 乃復進軍。」虜候騎見之, 誠以為大軍去也。太祖令疇將其衆為鄉導, 上徐無山, 出盧龍, 歷平岡, 登白狼堆, 去柳城二百餘里, 虜乃驚覺。單于身自臨陣, 太祖與交戰, 遂大斬獲, 追奔逐北, 至柳城。軍還入塞, 論功行封, 封疇亭侯, 邑五百戶。先賢行狀載太祖表論疇功曰:「文雅優備, 忠武又著, 和於撫下, 慎於事上, 量時度理, 進退合義。幽州始擾, 胡、漢交萃, 蕩析離居, 靡所依懷。疇率宗人避難於無終山, 北拒盧龍, 南守要害, 清靜隱約, 耕而後食, 人民化從, 咸共資奉。及袁紹父子威力加於朔野, 遠結烏丸, 與為首尾, 前後召疇, 終不陷撓。後臣奉命, 軍次易縣, 疇長驅自到, 陳討胡之勢, 猶廣武之建燕策, 薛公之度淮南。又使部曲持臣露布, 出誘胡衆, 漢民或因亡來, 烏丸聞之震蕩。王旅出塞, 塗由山中九百餘里, 疇帥兵五百, 啟導山谷, 遂威烏丸, 蕩平塞表。疇文武有效, 節義可嘉, 誠應寵賞, 以旌其美。」疇自以始為居難, 率衆循逃, 志義不立, 反以為利, 非本意也, 固讓。太祖知其至心, 許而不奪。魏書載太祖令曰:「昔伯成棄國, 夏后不奪, 將欲使高尚之士, 優賢之主, 不止於一世也。其聽疇所執。」

遼東斬送袁尚首, 令「三軍敢有哭之者斬」。疇以甞為尚所辟, 乃往弔祭。太祖亦不問。臣松之以為田疇不應袁紹父子之命, 以其非正也。故盡規魏祖, 建盧龍之策。致使袁尚奔迸, 授首遼東, 皆疇之由也。旣已明其為賊, 胡為復弔祭其首乎?若以甞被辟命, 義在其中, 則不應為人設謀, 使其至此也。疇此舉止, 良為進退無當, 與王脩哭袁譚, 貌同而心異也。疇盡將其家屬及宗人三百餘家居鄴。太祖賜疇車馬穀帛, 皆散之宗族知舊。從征荊州還, 太祖追念疇功殊美, 恨前聽疇之讓, 曰:「是成一人之志, 而虧王法大制也。」於是乃復以前爵封疇。先賢行狀載太祖令曰:「蓨令田疇, 志節高尚, 遭值州里戎夏交亂, 引身深山, 研精味道, 百姓從之, 以成都邑。袁賊之盛, 命召不屈。慷慨守志, 以徼真主。及孤奉詔征定河北, 遂服幽都, 將定胡寇, 特加禮命。疇即受署, 陳建攻胡蹊路所由, 率齊山民, 一時向化, 開塞導道, 供承使役, 路近而便, 令虜不意。斬蹋頓於白狼, 遂長驅於柳城, 疇有力焉。及軍入塞, 將圖其功, 表封亭侯, 食邑五百, 而疇懇惻, 前後辭賞。出入三載, 歷年未賜, 此為成一人之高, 甚違王典, 失之多矣。宜從表封, 無乆留吾過。」疇上疏陳誠, 以死自誓。太祖不聽, 欲引拜之, 至于數四, 終不受。有司劾疇狷介違道, 苟立小節, 宜免官加刑。太祖重其事, 依違者乆之。乃下世子及大臣博議, 世子以疇同於子文辭祿, 申胥逃賞, 宜勿奪以優其節。尚書令荀彧、司隷校尉鍾繇亦以為可聽。魏書載世子議曰:「昔薳敖逃祿, 傳載其美, 所以激濁世, 勵貪夫, 賢於尸祿素餐飡之人也。故可得而小, 不可得而毀。至於田疇, 方斯近矣。免官加刑, 於法為重。」 魏略載教曰:「昔夷、齊棄爵而譏武王, 可謂愚闇, 孔子猶以為『求仁得仁』。疇之所守, 雖不合道, 但欲清高耳。使天下悉如疇志, 即墨翟兼愛尚同之事, 而老聃使民結繩之道也。外議欲為復使令司隷決之。」 魏書載荀彧議, 以為「君子之道, 或出或處, 期於為善而已。故匹夫守志, 聖人各因而成之」。鍾繇以為「原思辭粟, 仲尼不與, 子路拒牛, 謂之止善, 雖可以激清勵濁, 猶不足多也。疇雖不合大義, 有益推讓之風, 宜如世子議。」 臣松之案呂氏春秋:「魯國之法, 魯人有為臣妾於諸侯, 有能贖之者取其金於府。子貢贖人而辭不受金, 孔子曰:『賜失之矣。自今以來魯人不贖矣。』子路拯溺者, 其人拜之以牛, 子路受之。孔子曰:『魯人必拯溺矣。』」案此語不與繇所引者相應, 未詳為繇之事誤邪, 而事將別有所出?太祖猶欲侯之。疇素與夏侯惇善, 太祖語惇曰:「且往以情喻之, 自從君所言, 無告吾意也。」惇就疇宿, 如太祖所戒。疇揣知其指, 不復發言。惇臨去, 乃拊疇背曰:「田君, 主意殷勤, 曾不能顧乎!」疇荅曰:「是何言之過也!疇, 負義逃竄之人耳, 蒙恩全活, 為幸多矣。豈可賣盧龍之塞, 以易賞祿哉?縱國私疇, 疇獨不愧於心乎?將軍雅知疇者, 猶復如此, 若必不得已, 請願效死刎首於前。」言未卒, 涕泣橫流。惇具荅太祖。太祖喟然知不可屈, 乃拜為議郎。年四十六卒。子又早死。文帝踐阼, 高疇德義, 賜疇從孫續爵關內侯, 以奉其嗣。

王脩傳
王脩字叔治, 北海營陵人也。年七歲喪母。母以社日亡, 來歲鄰里社, 脩感念母, 哀甚。鄰里聞之, 為之罷社。年二十, 游學南陽, 止張奉舍。奉舉家得疾病, 無相視者, 脩親隱恤之, 病愈乃去。初平中, 北海孔融召以為主簿, 守高密令。高密孫氏素豪俠, 人客數犯法。民有相劫者, 賊入孫氏, 吏不能執。脩將吏民圍之, 孫氏拒守, 吏民畏憚不敢近。脩令吏民:「敢有不攻者與同罪。」孫氏懼, 乃出賊。由是豪彊懾服。舉孝廉, 脩讓邴原, 融不聽。融集有融荅脩教曰:「原之賢也, 吾已知之矣。昔高陽氏有才子八人, 堯不能用, 舜實舉之。原可謂不患無位之士。以遺後賢, 不亦可乎!」脩重辭, 融荅曰:「掾清身絜己, 歷試諸難, 謀而鮮過, 惠訓不倦。余嘉乃勳, 應乃懿德, 用升爾于王庭, 其可辭乎!」時天下亂, 遂不行。頃之, 郡中有反者。脩聞融有難, 夜往奔融。賊初發, 融謂左右曰:「能冒難來, 唯王脩耳!」言終而脩至。復署功曹。時膠東多賊寇, 復令脩守膠東令。膠東人公沙盧宗彊, 自為營塹, 不肯應發調。脩獨將數騎徑入其門, 斬盧兄弟, 公沙氏驚愕莫敢動。脩撫慰其餘, 由是寇少止。融每有難, 脩雖休歸在家, 無不至。融常賴脩以免。

袁譚在青州, 辟脩為治中從事, 別駕劉獻數毀短脩。後獻以事當死, 脩理之, 得免。時人益以此多焉。袁紹又辟脩除即墨令, 後復為譚別駕。紹死, 譚、尚有隙。尚攻譚, 譚軍敗, 脩率吏民往救譚。譚喜曰:「成吾軍者, 王別駕也。」譚之敗, 劉詢起兵漯陰, 諸城皆應。譚歎息曰:「今舉州背叛, 豈孤之不德邪!」脩曰:「東萊太守管統雖在海表, 此人不反。必來。」後十餘日, 統果棄其妻子來赴譚, 妻子為賊所殺, 譚更以統為樂安太守。譚復欲攻尚, 脩諫曰:「兄弟還相攻擊, 是敗亡之道也。」譚不恱, 然知其忠節。後又問脩:「計安出?」脩曰:「夫兄弟者, 左右手也。譬人將鬬而斷其右手, 而曰『我必勝』, 若是者可乎?夫棄兄弟而不親, 天下其誰親之!屬有讒人, 固將交鬬其間, 以求一朝之利, 願明使君塞耳勿聽也。若斬佞臣數人, 復相親睦, 以禦四方, 可以橫行天下。」譚不聽, 遂與尚相攻擊, 請救於太祖。太祖旣破冀州, 譚又叛。太祖遂引軍攻譚於南皮。脩時運糧在樂安, 聞譚急, 將所領兵及諸從事數十人往赴譚。至高密, 聞譚死, 下馬號哭曰:「無君焉歸?」遂詣太祖, 乞收葬譚屍。太祖欲觀脩意, 默然不應。脩復曰:「受袁氏厚恩, 若得收歛譚屍, 然後就戮, 無所恨。」太祖嘉其義, 聽之。傅子曰:太祖旣誅袁譚, 梟其首, 令曰:「敢哭之者戮及妻子。」於是王叔治、田子泰相謂曰:「生受辟命, 亡而不哭, 非義也。畏死忘義, 何以立世?」遂造其首而哭之, 哀動三軍。軍正白行其戮, 太祖曰:「義士也。」赦之。 臣松之案田疇傳, 疇為袁尚所辟, 不被譚命。傅子合而言之, 有違事實。以脩為督軍糧, 還樂安。譚之破, 諸城皆服, 唯管統以樂安不從命。太祖命脩取統首, 脩以統亡國之忠臣, 因解其縛, 使詣太祖。太祖恱而赦之。袁氏政寬, 在職勢者多畜聚。太祖破鄴, 籍沒審配等家財物貲以萬數。及破南皮, 閱脩家, 穀不滿十斛, 有書數百卷。太祖歎曰:「士不妄有名。」乃禮辟為司空掾, 行司金中郎將, 遷魏郡太守。為治, 抑彊扶弱, 明賞罰, 百姓稱之。魏略曰:脩為司金中郎將, 陳黃白異議, 因奏記曰:「脩聞枳棘之林, 無梁柱之質;涓流之水, 無洪波之勢。是以在職七年, 忠讜不昭於時, 功業不見於事, 欣於所受, 俯慙不報, 未嘗不長夜起坐, 中飯釋餐。何者?力少任重, 不堪而懼也。謹貢所議如左。」太祖甚然之, 乃與脩書曰:「君澡身浴德, 流聲本州, 忠能成績, 為世美談, 名實相副, 過人甚遠。孤以心知君, 至深至孰, 非徒耳目而已也。察觀先賢之論, 多以鹽鐵之利, 足贍軍國之用。昔孤初立司金之官, 念非屈君, 餘無可者。故與君教曰:『昔遏父陶正, 民賴其器用, 及子媯滿, 建侯于陳;近桑弘羊, 位至三公。此君元龜之兆先告者也』, 是孤用君之本言也, 或恐衆人未曉此意。自是以來, 在朝之士, 每得一顯選, 常舉君為首, 及聞袁軍師衆賢之議, 以為不宜越君。然孤執心將有所厎, 以軍師之職, 閑於司金, 至於建功, 重於軍師。孤之精誠, 足以達君;君之察孤, 足以不疑。但恐傍人淺見, 以蠡測海, 為蛇畫足, 將言前後百選, 輙不用之, 而使此君沈滯冶官。張甲李乙, 尚猶先之, 此主人意待之不優之效也。孤懼有此空聲冒實, 淫鼃亂耳。假有斯事, 亦庶鍾期不失聽也;若其無也, 過備何害?昔宣帝察少府蕭望之才任宰相, 故復出之, 令為馮翊。從正卿往, 似於左遷。上使侍中宣意曰:『君守平原日淺, 故復試君三輔, 非有所閒也。』孤揆先主中宗之意, 誠備此事。旣君崇勳業以副孤意。公叔文子與臣俱升, 獨何人哉!」後無幾而遷魏郡太守。

魏國旣建, 為大司農郎中令。太祖議行肉刑, 脩以為時未可行, 太祖採其議。徙為奉常。其後嚴才反, 與其徒屬數十人攻掖門。脩聞變, 召車馬未至, 便將官屬步至宮門。太祖在銅爵臺望見之, 曰:「彼來者必王叔治也。」相國鍾繇謂脩:「舊, 京城有變, 九卿各居其府。」脩曰:「食其祿, 焉避其離?居府雖舊, 非赴難之義。」頃之, 病卒官。子忠, 官至東萊太守、散騎常侍。初, 脩識高柔於弱冠, 異王基於幼童, 終皆遠至, 世稱其知人。王隱晉書曰:脩一子, 名儀, 字朱表, 高亮雅直。司馬文王為安東, 儀為司馬。東關之敗, 文王曰:「近日之事, 誰任其咎?」儀曰:「責在軍師。」文王怒曰:「司馬欲委罪於孤邪?」遂殺之。子襃, 字偉元。少立操尚, 非禮不動。身長八尺四寸, 容貌絕異。痛父不以命終, 絕世不仕。立屋墓側, 以教授為務。旦夕常至墓前拜, 輙悲號斷絕。墓前有一柏樹, 襃常所攀援, 涕泣所著, 樹色與凡樹不同。讀詩至「哀哀父母, 生我勞悴」, 未曾不反覆流涕, 泣下沾衿。家貧躬耕, 計口而田, 度身而蠶。諸生有密為襃刈麥者, 襃遂棄之;自是莫敢復佐刈者。襃門人為本縣所役, 求襃為屬, 襃曰:「卿學不足以庇身, 吾德薄不足以蔭卿, 屬之何益?且吾不捉筆已四十年。」乃步擔乾飯, 兒負鹽豉, 門徒從者千餘人。安丘令以為見己, 整衣出迎之於門。襃乃下道至土牛, 磬折而立。云:「門生為縣所役, 故來送別。」執手涕泣而去。令即放遣諸生, 一縣以為恥。同縣管彥, 少有才力, 未知名, 襃獨以為當自達, 常友愛之;男女各始生, 共許為婚。彥果為西夷校尉。襃後更以女嫁人, 彥弟馥問襃, 襃曰:「吾薄志畢願, 山藪自處, 姊妹皆遠, 吉凶斷絕, 以此自誓。賢兄子葬父於帝都, 此則洛陽之人也, 豈吾欲婚之本指邪?」馥曰:「嫂, 齊人也。當還臨菑。」襃曰:「安有葬父河南, 隨妻還齊!用意如此, 何婚之有?」遂不婚。 邴春者, 根矩之後也。少立志操, 寒苦自居, 負笈遊學, 身不停家, 鄉邑翕然, 以為能係其先也。襃以為春性險狹, 慕名意多, 終必不成, 及後春果無學業, 流離遠外, 有識以此歸之。襃常以為人所行, 其當歸於善道, 不可以己所能而責人所不能也。有致遺者, 皆不受。及洛都傾覆, 寇賊蠭起, 襃宗親悉欲移江東, 襃戀墳壠。賊大盛, 乃南達泰山郡。襃思土不肯去, 賊害之。 漢晉春秋曰:襃與濟南劉兆字延世, 俱以不仕顯名。襃以父為文王所濫殺, 終身不應徵聘, 未甞西向坐, 以示不臣於晉也。 魏略純固傳以脂習、王脩、龐淯、文聘、成公英、郭憲、單固七人為一傳。其脩、淯、聘三人自各有傳, 成公英別見張旣傳, 單固見王淩傳, 餘習、憲二人列於脩傳後也。 脂習字元升, 京兆人也。中平中仕郡, 公府辟, 舉高第, 除太醫令。天子西遷及東詣許昌, 習常隨從。與少府孔融親善。太祖為司空, 威德日盛, 而融故以舊意, 書疏倨傲。習常責融, 欲令改節, 融不從。會融被誅, 當時許中百官先與融親善者, 莫敢收恤, 而習獨往撫而哭之曰:「文舉, 卿捨我死, 我當復與誰語者?」哀歎無已。太祖聞之, 收習, 欲理之, 尋以其事直見原, 徙許東土橋下。習後見太祖, 陳謝前愆。太祖呼其字曰:「元升, 卿故慷慨!」因問其居處, 以新移徙, 賜穀百斛。至黃初, 詔欲用之, 以其年老, 然嘉其敦舊, 有欒布之節, 賜拜中散大夫。還家, 年八十餘卒。 郭憲字幼簡, 西平人, 為其郡右姓。建安中為郡功曹, 州辟不就, 以仁篤為一郡所歸。至十七年, 韓約失衆, 從羌中還, 依憲。衆人多欲取約以徼功, 而憲皆責怒之, 言:「人窮來歸我, 云何欲危之?」遂擁護厚遇之。其後約病死, 而田樂、陽逵等就斬約頭, 當送之。逵等欲條疏憲名, 憲不肯在名中, 言我尚不忍生圖之, 豈忍取死人以要功乎?逵等乃止。時太祖方攻漢中, 在武都, 而逵等送約首到。太祖宿聞憲名, 及視條疏, 怪不在中, 以問逵等, 逵具以情對。太祖歎其志義, 乃并表列與逵等並賜爵關內侯, 由是名震隴右。黃初元年病亡。正始初, 國家追嘉其事, 復賜其子爵關內侯。

邴原傳
邴原字根矩, 北海朱虛人也。少與管寧俱以操尚稱, 州府辟命皆不就。黃巾起, 原將家屬入海, 住鬱洲山中。時孔融為北海相, 舉原有道。原以黃巾方盛, 遂至遼東, 與同郡劉政俱有勇略雄氣。遼東太守公孫度畏惡欲殺之, 盡收捕其家, 政得脫。度告諸縣:「敢有藏政者與同罪。」政窘急, 往投原, 魏氏春秋曰:政投原曰:「窮鳥入懷。」原曰:「安知此懷之可入邪?」原匿之月餘, 時東萊太史慈當歸, 原因以政付之。旣而謂度曰:「將軍前日欲殺劉政, 以其為己害。今政已去, 君之害豈不除哉!」度曰:「然。」原曰:「君之畏政者, 以其有智也。今政已免, 智將用矣, 尚奚拘政之家?不若赦之, 無重怨。」度乃出之。原又資送政家, 皆得歸故郡。原在遼東, 一年中往歸原居者數百家, 游學之士, 教授之聲, 不絕。

後得歸, 太祖辟為司空掾。原女早亡, 時太祖愛子倉舒亦沒, 太祖欲求合葬, 原辭曰:「合葬, 非禮也。原之所以自容於明公, 公之所以待原者, 以能守訓典而不易也。若聽明公之命, 則是凡庸也, 明公焉以為哉?」太祖乃止, 徙署丞相徵事。獻帝起居注曰:建安十五年, 初置徵事二人, 原與平原王烈俱以選補。崔琰為東曹掾, 記讓曰:「徵事邴原、議郎張範, 皆秉德純懿, 志行忠方, 清靜足以厲俗, 貞固足以幹事, 所謂龍翰鳳翼, 國之重寶。舉而用之, 不仁者遠。」代涼茂為五官將長史, 閉門自守, 非公事不出。太祖征吳, 原從行, 卒。原別傳曰:原十一而喪父, 家貧, 早孤。鄰有書舍, 原過其傍而泣。師問曰:「童子何悲?」原曰:「孤者易傷, 貧者易感。夫書者, 必皆具有父兄者, 一則羨其不孤, 二則羨其得學, 心中惻然而為涕零也。」師亦哀原之言而為之泣曰:「欲書可耳!」荅曰:「無錢資。」師曰:「童子苟有志, 我徒相教, 不求資也。」於是遂就書。一冬之間, 誦孝經、論語。自在童齓之中, 嶷然有異。及長, 金玉其行。欲遠游學, 詣安丘孫崧。崧辭曰:「君鄉里鄭君, 君知之乎?」原荅曰:「然。」崧曰:「鄭君學覽古今, 博聞彊識, 鉤深致遠, 誠學者之師模也。君乃舍之, 躡屣千里, 所謂以鄭為東家丘者也。君似不知而曰然者, 何?」原曰:「先生之說, 誠可謂苦藥良鍼矣;然猶未達僕之微趣也。人各有志, 所規不同, 故乃有登山而採玉者, 有入海而採珠者, 豈可謂登山者不知海之深, 入海者不知山之高哉!君謂僕以鄭為東家丘, 君以僕為西家愚夫邪?」崧辭謝焉。又曰:「兖、豫之士, 吾多所識, 未有若君者;當以書相分。」原重其意, 難辭之, 持書而別。原心以為求師啟學, 志高者通, 非若交游待分而成也。書何為哉?乃藏書於家而行。原舊能飲酒, 自行之後, 八九年間, 酒不向口。單步負笈, 苦身持力, 至陳留則師韓子助, 潁川則宗陳仲弓, 汝南則交范孟博, 涿郡則親盧子幹。臨別, 師友以原不飲酒, 會米肉送原。原曰:「本能飲酒, 但以荒思廢業, 故斷之耳。今當遠別, 因見貺餞, 可一飲燕。」於是共坐飲酒, 終日不醉。歸以書還孫崧, 解不致書之意。後為郡所召, 署功曹主簿。時魯國孔融在郡, 教選計當任公卿之才, 乃以鄭玄為計掾, 彭璆為計吏, 原為計佐。融有所愛一人, 常盛嗟嘆之。後恚望, 欲殺之, 朝吏皆請。時其人亦在坐, 叩頭流血, 而融意不解。原獨不為請。融謂原曰:「衆皆請而君何獨不?」原對曰:「明府於某, 本不薄也, 常言歲終當舉之, 此所謂『吾一子』也。如是, 朝吏受恩未有在某前者矣, 而今乃欲殺之。明府愛之, 則引而方之於子, 憎之, 則推之欲危其身。原愚, 不知明府以何愛之?以何惡之?」融曰:「某生於微門, 吾成就其兄弟, 拔擢而用之;某今孤負恩施。夫善則進之, 惡則誅之, 固君道也。往者應仲遠為泰山太守, 舉一孝廉, 旬月之間而殺之。夫君人者, 厚薄何常之有!」原對曰:「仲遠舉孝廉, 殺之, 其義焉在?夫孝廉, 國之俊選也。舉之若是, 則殺之非也;若殺之是, 則舉之非也。詩云:『彼己之子, 不遂其媾。』蓋譏之也。語云:『愛之欲其生, 惡之欲其死。旣欲其生, 又欲其死, 是惑也。』仲遠之惑甚矣。明府奚取焉?」融乃大笑曰:「吾但戲耳!」原又曰:「君子於其言, 出乎身, 加乎民;言行, 君子之樞機也。安有欲殺人而可以為戲者哉?」融無以荅。是時漢朝陵遲, 政以賄成, 原乃將家人入鬱洲山中。郡舉有道, 融書喻原曰:「脩性保貞, 清虛守高, 危邦不入, 乆潛樂土。王室多難, 西遷鎬京。聖朝勞謙, 疇咨儁乂。我徂求定, 策命懇惻。國之將隕, 釐不恤緯, 家之將亡, 緹縈跋涉, 彼匹婦也, 猶執此義。實望根矩, 仁為己任, 授手援溺, 振民於難。乃或晏晏居息, 莫我肯顧, 謂之君子, 固如此乎!根矩, 根矩, 可以來矣!」原遂到遼東。遼東多虎, 原之邑落獨無虎患。原甞行而得遺錢, 拾以繫樹枝, 此錢旣不見取, 而繫錢者愈多。問其故, 荅者謂之神樹。原惡其由己而成淫祀, 乃辨之, 於是里中遂斂其錢以為社供。後原欲歸鄉里, 止於三山。孔融書曰:「隨會在秦, 賈季在翟, 諮仰靡所, 歎息增懷。頃知來至, 近在三山。詩不云乎, 『來歸自鎬, 我行永久』。今遣五官掾, 奉問榜人舟楫之勞, 禍福動靜告慰。亂階未已, 阻兵之雄, 若棊奕爭梟。」原於是遂復反還。積十餘年, 後乃遁還。南行已數日, 而度甫覺。度知原之不可復追也, 因曰:「邴君所謂雲中白鶴, 非鶉鷃之網所能羅矣。又吾自遣之, 勿復求也。」遂免危難。自反國土, 原於是講述禮樂, 吟詠詩書, 門徒數百, 服道數十。時鄭玄博學洽聞, 注解典籍, 故儒雅之士集焉。原亦自以高遠清白, 頤志澹泊, 口無擇言, 身無擇行, 故英偉之士向焉。是時海內清議, 云青州有邴、鄭之學。魏太祖為司空, 辟原署東閤祭酒。太祖北伐三郡單于, 還住昌國, 燕士大夫。酒酣, 太祖曰:「孤反, 鄴守諸君必將來迎, 今日明旦, 度皆至矣。其不來者, 獨有邴祭酒耳!」言訖未久, 而原先至。門下通謁, 太祖大驚喜, 擥履而起, 遠出迎原曰:「賢者誠難測度!孤謂君將不能來, 而遠自屈, 誠副饑虛之心。」謁訖而出, 軍中士大夫詣原者數百人。太祖怪而問之, 時荀文若在坐, 對曰:「獨可省問邴原耳!」太祖曰:「此君名重, 乃亦傾士大夫心?」文若曰:「此一世異人, 士之精藻, 公宜盡禮以待之。」太祖曰:「固孤之宿心也。」自是之後, 見敬益重。原雖在軍歷署, 常以病疾, 高枕里巷, 終不當事, 又希會見。河內張範, 名公之子也, 其志行有與原符, 甚相親敬。令曰:「邴原名高德大, 清規邈世, 魁然而峙, 不為孤用。聞張子頗欲學之, 吾恐造之者富, 隨之者貧也。」魏太子為五官中郎將, 天下向慕, 賔客如雲, 而原獨守道持常, 自非公事不妄舉動。太祖微使人從容問之, 原曰:「吾聞國危不事冢宰, 君去不奉世子, 此典制也。」於是乃轉五官長史, 令曰:「子弱不才, 懼其難正, 貪欲相屈, 以匡勵之。雖云利賢, 能不恧恧!」太子燕會, 衆賔百數十人, 太子建議曰:「君父各有篤疾, 有藥一丸, 可救一人, 當救君邪, 父邪?」衆人紛紜, 或父或君。時原在坐, 不與此論。太子諮之於原, 原悖然對曰:「父也。」太子亦不復難之。

是後大鴻臚鉅鹿張泰、河南尹扶風龐辿以清賢稱, 荀綽冀州記曰:鉅鹿張貔, 字邵虎。祖父泰, 字伯陽, 有名於魏。父邈, 字叔遼, 遼東太守。著名自然好學論, 在嵇康集。為人弘深有遠識, 恢恢然, 使求之者莫之能測也。宦歷二宮, 元康初為城陽太守, 未行而卒。永寧太僕東郡張閣以簡質聞。杜恕著家戒稱閣曰:「張子臺, 視之似鄙樸人, 然其心中不知天地間何者為美, 何者為好, 敦然似如與陰陽合德者。作人如此, 自可不富貴, 然而患禍當何從而來?世有高亮如子臺者, 皆多力慕, 體之不如也。」

管寧傳
管寧字幼安, 北海朱虛人也。傅子曰:齊相管仲之後也。昔田氏有齊而管氏去之, 或適魯, 或適楚。漢興有管少卿為燕令, 始家朱虛, 世有名節, 九世而生寧。年十六喪父, 中表愍其孤貧, 咸共贈賵, 悉辭不受, 稱財以送終。長八尺, 美須眉。與平原華歆、同縣邴原相友, 俱游學於異國, 並敬善陳仲弓。天下大亂, 聞公孫度令行於海外, 遂與原及平原王烈等至于遼東。度虛館以候之。旣往見度, 乃廬於山谷。時避難者多居郡南, 而寧居北, 示無遷志, 後漸來從之。太祖為司空, 辟寧, 度子康絕命不宣。傅子曰:寧往見度, 語唯經典, 不及世事。還乃因山為廬, 鑿坏為室。越海避難者, 皆來就之而居, 旬月而成邑。遂講詩、書, 陳俎豆, 飾威儀, 明禮讓, 非學者無見也。由是度安其賢, 民化其德。邴原性剛直, 清議以格物, 度已下心不安之。寧謂原曰:「潛龍以不見成德, 言非其時, 皆招禍之道也。」密遣令西還。度庶子康代居郡, 外以將軍太守為號, 而內實有王心, 卑己崇禮, 欲官寧以自鎮輔, 而終莫敢發言, 其敬憚如此。 皇甫謐高士傳曰:寧所居屯落, 會井汲者, 或男女雜錯, 或爭井鬬鬩。寧患之, 乃多買器, 分置井傍, 汲以待之, 又不使知。來者得而怪之, 問知寧所為, 乃各相責, 不復鬬訟。鄰有牛暴寧田者, 寧為牽牛著涼處, 自為飲食, 過於牛主。牛主得牛, 大慙, 若犯嚴刑。是以左右無鬬訟之聲, 禮讓移於海表。

王烈者, 字彥方, 於時名聞在原、寧之右。辭公孫度長史, 商賈自穢。太祖命為丞相掾, 徵事, 未至, 卒於海表。先賢行狀曰:烈通識達道, 秉義不回。以潁川陳太丘為師, 二子為友。時潁川荀慈明、賈偉節、李元禮、韓元長皆就陳君學, 見烈器業過人, 歎服所履, 亦與相親。由是英名著於海內。道成德立, 還歸舊廬, 遂遭父喪, 泣淚三年。遇歲饑饉, 路有餓殍, 烈乃分釜庚之儲, 以救邑里之命。是以宗族稱孝, 鄉黨歸仁。以典籍娛心, 育人為務, 遂建學校, 敦崇庠序。其誘人也, 皆不因其性氣, 誨之以道, 使之從善遠惡。益者不自覺, 而大化隆行, 皆成寶器。門人出入, 容止可觀, 時在市井, 行步有異, 人皆別之。州閭成風, 咸競為善。時國中有盜牛者, 牛主得之。盜者曰:「我邂逅迷惑, 從今已後將為改過。子旣已赦宥, 幸無使王烈聞之。」人有以告烈者, 烈以布一端遺之。或問:「此人旣為盜, 畏君聞之, 反與之布, 何也?」烈曰:「昔秦穆公, 人盜其駿馬食之, 乃賜之酒。盜者不愛其死, 以救穆公之難。今此盜人能悔其過, 懼吾聞之, 是知恥惡。知恥惡, 則善心將生, 故與布勸為善也。」間年之中, 行路老父擔重, 人代擔行數十里, 欲至家, 置而去, 問姓名, 不以告。頃之, 老父復行, 失劒於路。有人行而遇之, 欲置而去, 懼後人得之, 劒主於是永失, 欲取而購募, 或恐差錯, 遂守之。至暮, 劒主還見之, 前者代擔人也。老父擥其袂, 問曰:「子前者代吾擔, 不得姓名, 今子復守吾劒于路, 未有若子之仁, 請子告吾姓名, 吾將以告王烈。」乃語之而去。老父以告烈, 烈曰:「世有仁人, 吾未之見。」遂使人推之, 乃昔時盜牛人也。烈歎曰:「韶樂九成, 虞賔以和:人能有感, 乃至於斯也!」遂使國人表其閭而異之。時人或訟曲直, 將質於烈, 或至塗而反, 或望廬而還, 皆相推以直, 不敢使烈聞之。時國主皆親驂乘適烈私館, 疇諮政令。察孝廉, 三府並辟, 皆不就。會董卓作亂, 避地遼東, 躬秉農器, 編於四民, 布衣蔬食, 不改其樂。東域之人, 奉之若君。時衰世弊, 識真者少, 朋黨之人, 互相讒謗。自避世在東國者, 多為人所害, 烈居之歷年, 未甞有患。使遼東彊不淩弱, 衆不暴寡, 商賈之人, 市不二價。太祖累徵召, 遼東為解而不遣。以建安二十三年寢疾, 年七十八而終。

中國少安, 客人皆還, 唯寧晏然若將終焉。黃初四年, 詔公卿舉獨行君子, 司徒華歆薦寧。文帝即位, 徵寧, 遂將家屬浮海還郡, 公孫恭送之南郊, 加贈服物。自寧之東也, 度、康、恭前後所資遺, 皆受而藏諸。旣已西渡, 盡封還之。傅子曰:是時康又已死, 嫡子不立而立弟恭, 恭懦弱, 而康孽子淵有儁才。寧曰:「廢嫡立庶, 下有異心, 亂之所由起也。」乃將家屬乘海即受徵。寧在遼東, 積三十七年乃歸, 其後淵果襲奪恭位, 叛國家而南連吳, 僭號稱王, 明帝使相國宣文侯征滅之。遼東之死者以萬計, 如寧所籌。寧之歸也, 海中遇暴風, 船皆沒, 唯寧乘船自若。時夜風晦冥, 船人盡惑, 莫知所泊。望見有火光, 輒趣之, 得島。島無居人, 又無火燼, 行人咸異焉, 以為神光之祐也。皇甫謐曰:「積善之應也。」詔以寧為太中大夫, 固辭不受。傅子曰:寧上書天子, 且以疾辭, 曰:「臣聞傅說發夢, 以感殷宗, 呂尚啟兆, 以動周文, 以通神之才悟於聖主, 用能匡佐帝業, 克成大勳。臣之器朽, 實非其人。雖貪清時, 釋體蟬蛻。內省頑病, 日薄西山。唯陛下聽野人山藪之願, 使一老者得盡微命。」書奏, 帝親覽焉。明帝即位, 太尉華歆遜位讓寧, 傅子曰:司空陳羣又薦寧曰:「臣聞王者顯善以消惡, 故湯舉伊尹, 不仁者遠。伏見徵士北海管寧, 行為世表, 學任人師, 清儉足以激濁, 貞正足以矯時。前雖徵命, 禮未優備。昔司空荀爽, 家拜光祿, 先儒鄭玄, 即授司農, 若加備禮, 庶必可致。至延西序, 坐而論道, 必能昭明古今, 有益大化。」遂下詔曰:「太中大夫管寧, 耽懷道德, 服膺六藝, 清虛足以侔古, 廉白可以當世。曩遭王道衰缺, 浮海遁居, 大魏受命, 則襁負而至, 斯蓋應龍潛升之道, 聖賢用舍之義。而黃初以來, 徵命屢下, 每輙辭疾, 拒違不至。豈朝廷之政, 與生殊趣, 將安樂山林, 往而不能反乎!夫以姬公之聖, 而耇德不降, 則鳴鳥弗聞。尚書君奭曰:「耇造德不降, 我則鳴鳥不聞, 矧曰其有能格。」鄭玄曰:「耇, 老也。造, 成也。詩云:『小子有造。』老成德之人, 不降志與我並在位, 則鳴鳥之聲不得聞, 況乃曰有能德格於天者乎!言必無也。鳴鳥謂鳳也。」以秦穆之賢, 猶思詢乎黃髮。況朕寡德, 曷能不願聞道于子大夫哉!今以寧為光祿勳。禮有大倫, 君臣之道, 不可廢也。望必速至, 稱朕意焉。」又詔青州刺史曰:「寧抱道懷貞, 潛翳海隅, 比下徵書, 違命不至, 盤桓利居, 高尚其事。雖有素履幽人之貞, 而失考父茲恭之義, 使朕虛心引領歷年, 其何謂邪?徒欲懷安, 必肆其志, 不惟古人亦有翻然改節以隆斯民乎!日逝月除, 時方已過, 澡身浴德, 將以曷為?仲尼有言:『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哉!』其命別駕從事郡丞掾, 奉詔以禮發遣寧詣行在所, 給安車、吏從、茵蓐、道上厨食, 上道先奏。」寧稱草莽臣上疏曰:「臣海濵孤微, 罷農無伍, 祿運幸厚。橫蒙陛下纂承洪緒, 德侔三皇。化溢有唐。乆荷渥澤, 積祀一紀, 不能仰荅陛下恩養之福。沈委篤痾, 寢疾彌留, 逋違臣隷顛倒之節, 夙宵戰怖, 無地自厝。臣元年十一月被公車司馬令所下州郡, 八月甲申詔書徵臣, 更賜安車、衣被、茵蓐, 以禮發遣, 光寵並臻, 優命屢至, 怔營竦息, 悼心失圖。思自陳聞, 申展愚情, 而明詔抑割, 不令稍脩章表, 是以鬱滯, 訖于今日。誠謂乾覆, 恩有紀極, 不意靈潤, 彌以隆赫。奉今年二月被州郡所下三年十二月辛酉詔書, 重賜安車、衣服, 別駕從事與郡功曹以禮發遣, 又特被璽書, 以臣為光祿勳, 躬秉勞謙, 引喻周、秦, 損上益下。受詔之日, 精魄飛散, 靡所投死。臣重自省揆, 德非園、綺而蒙安車之榮, 功無竇融而蒙璽封之寵, 楶梲駑下, 荷棟梁之任, 垂沒之命, 獲九棘之位, 懼有朱博鼓妖之眚。又年疾日侵, 有加無損, 不任扶輿進路以塞元責。望慕閶闔, 徘徊闕庭, 謹拜章陳情, 乞蒙哀省, 抑恩聽放, 無令骸骨填於衢路。」

自黃初至于青龍, 徵命相仍, 常以八月賜牛酒。詔書問青州刺史程喜:「寧為守節高乎, 審老疾尪頓邪?」喜上言:「寧有族人管貢為州吏, 與寧鄰比, 臣常使經營消息。貢說:『寧常著皁帽、布襦袴、布裠, 隨時單複, 出入閨庭, 能自任杖, 不須扶持。四時祠祭, 輙自力彊, 改加衣服, 著絮巾, 故在遼東所有白布單衣, 親薦饌饋, 跪拜成禮。寧少而喪母, 不識形象, 常特加觴, 泫然流涕。又居宅離水七八十步, 夏時詣水中澡灑手足, 闚於園圃。』臣揆寧前後辭讓之意, 獨自以生長潛逸, 耆艾智衰, 是以栖遲, 每執謙退。此寧志行所欲必全, 不為守高。」高士傳曰:管寧自越海及歸, 常坐一木榻, 積五十餘年, 未甞箕股, 其榻上當膝處皆穿。

正始二年, 太僕陶丘一、永寧衞尉孟觀、侍中孫邕、中書侍郎王基薦寧曰:
  臣聞龍鳳隱耀, 應德而臻, 明哲潛遁, 俟時而動。是以鸞鷟鳴岐, 周道隆興, 四皓為佐, 漢帝用康。伏見太中大夫管寧, 應二儀之中和, 總九德之純懿, 含章素質, 冰絜淵清, 玄虛澹泊, 與道逍遙;娛心黃老, 游志六藝, 升堂入室, 究其閫奧, 韜古今於胷懷, 包道德之機要。中平之際, 黃巾陸梁, 華夏傾蕩, 王綱弛頓。遂避時難, 乘桴越海, 羈旅遼東三十餘年。在乾之姤, 匿景藏光, 嘉遁養浩, 韜韞儒墨, 潛化傍流, 暢於殊俗。
  黃初四年, 高祖文皇帝疇咨羣公, 思求儁乂, 故司徒華歆舉寧應選, 公車特徵, 振翼遐裔, 翻然來翔。行遇屯厄, 遭罹疾病, 即拜太中大夫。烈祖明皇帝嘉美其德, 登為光祿勳。寧疾彌留, 未能進道。今寧舊疾已瘳, 行年八十, 志無衰倦。環堵篳門, 偃息窮巷, 飯鬻餬口, 并日而食, 吟詠詩書, 不改其樂。困而能通, 遭難必濟, 經危蹈險, 不易其節, 金聲玉色, 乆而彌彰。揆其終始, 殆天所祚, 當贊大魏, 輔亮雍熙。袞職有闕, 羣下屬望。昔高宗刻象, 營求賢哲, 周文啟龜, 以卜良佐。況寧前朝所表, 名德已著, 而乆栖遲, 未時引致, 非所以奉遵明訓, 繼成前志也。陛下踐阼, 纂承洪緒。聖敬日躋, 超越周成。每發德音, 動諮師傅。若繼二祖招賢故典, 賔禮儁邁, 以廣緝熙, 濟濟之化, 侔於前代。
  寧清高恬泊, 擬跡前軌, 德行卓絕, 海內無偶。歷觀前世玉帛所命, 申公、枚乘、周黨、樊英之儔, 測其淵源, 覽其清濁, 未有厲俗獨行若寧者也。誠宜束帛加璧, 備禮徵聘, 仍授几杖, 延登東序, 敷陳墳素, 坐而論道, 上正璇璣, 恊和皇極, 下阜羣生, 彝倫攸叙, 必有可觀, 光益大化。若寧固執匪石, 守志箕山, 追迹洪崖, 參蹤巢、許。斯亦聖朝同符唐、虞, 優賢揚歷, 垂聲千載。今文尚書曰「優賢揚歷」, 謂揚其所歷試。左思魏都賦曰:「優賢著於揚歷」也。雖出處殊塗, 俯仰異體, 至於興治美俗, 其揆一也。
於是特具安車蒲輪, 束帛加璧聘焉。會寧卒, 時年八十四。拜子邈郎中, 後為博士。初, 寧妻先卒, 知故勸更娶, 寧曰:「每省曾子、王駿之言, 意常嘉之, 豈自遭之而違本心哉?」傅子曰:寧以衰亂之時, 世多妄變氏族者, 違聖人之制, 非禮命姓之意, 故著氏姓論以原本世系, 文多不載。每所居姻親、知舊、鄰里有困窮者, 家儲雖不盈擔石, 必分以贍救之。與人子言, 教以孝;與人弟言, 訓以悌;言及人臣, 誨以忠。貌甚恭, 言甚順, 觀其行, 邈然若不可及, 即之熈熈然, 甚柔而溫, 因其事而導之於善, 是以漸之者無不化焉。寧之亡, 天下知與不知, 聞之無不嗟歎。醇德之所感若此, 不亦至乎!

時鉅鹿張臶, 字子明, 頴川胡昭, 字孔明, 亦養志不仕。臶少游太學, 學兼內外, 後歸鄉里。袁紹前後辟命, 不應, 移居上黨。并州牧高幹表除樂平令, 不就, 徙遁常山, 門徒且數百人, 遷居任縣。太祖為丞相, , 不詣。太和中, 詔求隱學之士能消災復異者, 郡累上臶, 發遣, 老病不行。廣平太守盧毓到官三日, 綱紀白承前致版謁臶。毓教曰:「張先生所謂上不事天子, 下不友諸侯者也。此豈版謁所可光飾哉!」但遣主簿奉書致羊酒之禮。青龍四年辛亥詔書:「張掖郡玄川溢涌, 激波奮蕩, 寶石負圖, 狀像靈龜, 宅于川西, 嶷然磐峙, 倉質素章, 麟鳳龍馬, 煥炳成形, 文字告命, 粲然著明。太史令高堂隆上言:古皇聖帝所未甞蒙, 實有魏之禎命, 東序之世寶。」尚書顧命篇曰:「大玉、夷玉、天球、河圖在東序。」注曰:「河圖, 圖出於河, 帝王聖者之所受。」事班天下。任令于綽連齎以問臶, 臶密謂綽曰:「夫神以知來, 不追已往, 禎祥先見而後廢興從之。漢已乆亡, 魏已得之, 何所追興徵祥乎!此石, 當今之變異而將來之禎瑞也。」正始元年, 戴鵀之鳥, 巢臶門陰。臶告門人曰:「夫戴鵀陽鳥, 而巢門陰, 此凶祥也。」乃援琴歌詠, 作詩二篇, 旬日而卒, 時年一百五歲。是歲, 廣平太守王肅至官, 教下縣曰:「前在京都, 聞張子明, 來至問之, 會其已亡, 致痛惜之。此君篤學隱居, 不與時競, 以道樂身。昔絳縣老人屈在泥塗, 趙孟升之, 諸侯用睦。愍其耄勤好道, 而不蒙榮寵, 書到, 遣吏勞問其家, 顯題門戶, 務加殊異, 以慰旣往, 以勸將來。」
胡昭始避地冀州, 亦辭袁紹之命, 遁還鄉里。太祖為司空丞相, 頻加禮辟。昭往應命, 旣至, 自陳一介野生, 無軍國之用, 歸誠求去。太祖曰:「人各有志, 出處異趣, 勉卒雅尚, 義不相屈。」昭乃轉居陸渾山中, 躬耕樂道, 以經籍自娛。閭里敬而愛之。高士傳曰:初, 晉宣帝為布衣時, 與昭有舊。同郡周生等謀害帝, 昭聞而步陟險, 邀生於崤、澠之間, 止生, 生不肯。昭泣與結誠, 生感其義, 乃止。昭因與斫棗樹共盟而別。昭雖有陰德於帝, 口終不言, 人莫知之。信行著於鄉黨。建安十六年, 百姓聞馬超叛, 避兵入山者千餘家, 飢乏, 漸相劫略, 昭常遜辭以解之, 是以寇難消息, 衆咸宗焉。故其所居部落中, 三百里無相侵暴者。建安二十三年, 陸渾長張固被書調丁夫, 當給漢中。百姓惡憚遠役, 並懷擾擾。民孫狼等因興兵殺縣主簿, 作為叛亂, 縣邑殘破。固率將十餘吏卒, 依昭住止, 招集遺民, 安復社稷。狼等遂南附關羽。羽授印給兵, 還為寇賊, 到陸渾南長樂亭, 自相約誓, 言:「胡居士賢者也, 一不得犯其部落。」一川賴昭, 咸無怵惕。天下安輯, 徙宅宜陽。高士傳曰:幽州刺史杜恕甞過昭所居草廬之中, 言事論理, 辭義謙敬, 恕甚重焉。太尉蔣濟辟, 不就。正始中, 驃騎將軍趙儼、尚書黃休、郭彝、散騎常侍荀顗、鍾毓、太僕庾嶷、 案庾氏譜:嶷字劭然, 頴川人。子(上雨下鯈)字玄默, 晉尚書、陽翟子。嶷弟遁, 字德先, 太中大夫。遁胤嗣克昌, 為世盛門。侍中峻、河南尹純, 皆遁之子, 豫州牧長史顗, 遁之孫, 太尉文康公亮、司空冰皆遁之曾孫, 貴達至今。弘農太守何楨等文士傳曰:楨字元幹, 廬江人, 有文學器幹, 容貌甚偉。歷幽州刺史、廷尉, 入晉為尚書光祿大夫。楨子龕, 後將軍;勗, 車騎將軍;惲, 豫州刺史;其餘多至大官。自後累世昌阜, 司空文穆公充, 惲之孫也, 貴達至今。遞薦昭曰:「天真高絜, 老而彌篤。玄虛靜素, 有夷、皓之節。宜蒙徵命, 以勵風俗。」高士傳曰:朝廷以戎車未息, 徵命之事, 且須後之, 昭以故不即徵。後顗、休復與庾嶷薦昭, 有詔訪於本州評議。侍中韋誕駮曰:「禮賢徵士, 王政之所重也, 古者考行於鄉。今顗等位皆常伯納言, 嶷為卿佐, 足以取信。附下罔上, 忠臣之所不行也。昭宿德耆艾, 遺逸山林, 誠宜加異。」乃從誕議也。至嘉平二年, 公車特徵, 會卒, 年八十九。拜子纂郎中。初, 昭善史書, 與鍾繇、邯鄲淳、衞覬、韋誕並有名, 尺牘之迹, 動見模楷焉。傅子曰:胡徵君怡怡無不愛也, 雖僕隷, 必加禮焉。外同乎俗, 內秉純絜, 心非其好, 王公不能屈, 年八十而不倦於書籍者, 吾於胡徵君見之矣。 時有隱者焦先, 河東人也。魏略曰:先字孝然。中平末, 白波賊起。時先年二十餘, 與同郡侯武陽相隨。武陽年小, 有母, 先與相扶接, 避白波, 東客揚州取婦。建安初來西還, 武陽詣大陽占戶, 先留陝界。至十六年, 關中亂。先失家屬, 獨竄於河渚間, 食草飲水, 無衣履。時大陽長朱南望見之, 謂為亡士, 欲遣船捕取。武陽語縣:「此狂癡人耳!」遂注其籍。給廩, 日五升。後有疫病, 人多死者, 縣常使埋藏, 童兒豎子皆輕易之。然其行不踐邪徑, 必循阡陌;及其捃拾, 不取大穗;饑不苟食, 寒不苟衣, 結草以為裳, 科頭徒跣。每出, 見婦人則隱翳, 須去乃出。自作一瓜牛廬, 淨埽其中。營木為牀, 布草蓐其上。至天寒時, 搆火以自炙, 呻吟獨語。饑則出為人客作, 飽食而已, 不取其直。又出於道中, 邂逅與人相遇, 輙下道藏匿。或問其故, 常言「草茅之人, 與狐兔同羣」。不肯妄語。太和、青龍中, 甞持一杖南渡淺河水, 輙獨云未可也, 由是人頗疑其不狂。至嘉平中, 太守賈穆初之官, 故過其廬。先見穆再拜。穆與語, 不應;與食, 不食。穆謂之曰:「國家使我來為卿作君, 我食卿, 卿不肯食, 我與卿語, 卿不應我, 如是, 我不中為卿作君, 當去耳!」先乃曰:「寧有是邪?」遂不復語。其明年, 大發卒將伐吳。有竊問先:「今討吳何如?」先不肯應, 而謬歌曰:「祝衂祝衂, 非魚非肉, 更相追逐, 本心為當殺牂羊, 更殺其羖䍽邪!」郡人不知其謂。會諸軍敗, 好事者乃推其意, 疑牂羊謂吳, 羖䍽謂魏, 於是後人僉謂之隱者也。議郎河東董經特嘉異節, 與先非故人, 密往觀之。經到, 乃奮其白鬚, 為如與之有舊者, 謂曰:「阿先闊乎!念共避白波時不?」先熟視而不言。經素知其昔受武陽恩, 因復曰:「念武陽不邪?」先乃曰:「已報之矣。」經又復挑欲與語, 遂不肯復應。後歲餘病亡, 時年八十九矣。 高士傳曰:世莫知先所出。或言生乎漢末, 自陝居大陽, 無父母兄弟妻子。見漢室衰, 乃自絕不言。及魏受禪, 常結草為廬於河之湄, 獨止其中。冬夏恒不著衣, 卧不設席, 又無草蓐, 以身親土, 其體垢汙皆如泥漆, 五形盡露, 不行人間。或數日一食, 欲食則為人賃作, 人以衣衣之, 乃使限功受直, 足得一食輙去, 人欲多與, 終不肯取, 亦有數日不食時。行不由邪徑, 目不與女子逆視。口未甞言, 雖有驚急, 不與人語。遺以食物皆不受。河東太守杜恕甞以衣服迎見, 而不與語。司馬景王聞而使安定太守董經因事過視, 又不肯語, 經以為大賢。其後野火燒其廬, 先因露寢。遭冬雪大至, 先袒卧不移, 人以為死, 就視如故, 不以為病, 人莫能審其意。度年可百歲餘乃卒。或問皇甫謐曰:「焦先何人?」曰:「吾不足以知之也。考之於表, 可略而言矣。夫世之所常趣者榮味也, 形之所不可釋者衣裳也, 身之所不可離者室宅也, 口之所不能已者言語也, 心之不可絕者親戚也。今焦先棄榮味, 釋衣服, 離室宅, 絕親戚, 閉口不言, 曠然以天地為棟宇, 闇然合至道之前, 出羣形之表, 入玄寂之幽, 一世之人不足以挂其意, 四海之廣不能以回其顧, 妙乎與夫三皇之先者同矣。結繩已來, 未及其至也, 豈羣言之所能髣髴, 常心之所得測量哉!彼行人所不能行, 堪人所不能堪, 犯寒暑不以傷其性, 居曠野不以恐其形, 遭驚急不以迫其慮, 離榮愛不以累其心, 損視聽不以汙其耳目, 舍足於不損之地, 居身於獨立之處, 延年歷百, 壽越期頤, 雖上識不能尚也。自羲皇已來, 一人而已矣!」 魏氏春秋曰:故梁州刺史耿黼以先為「仙人」也, 北海傅玄謂之「性同禽獸」, 並為之傳, 而莫能測之。 魏略又載扈累及寒貧者。累字伯重, 京兆人也。初平中, 山東人有青牛先生者, 字正方, 客三輔。曉知星曆、風角、鳥情。常食青葙芫華。年似如五六十者, 人或親識之, 謂其已百餘歲矣。初, 累年四十餘, 隨正方游學, 人謂之得其術。有婦, 無子。建安十六年, 三輔亂, 又隨正方南入漢中。漢中壞, 正方入蜀, 累與相失, 隨徙民詣鄴, 遭疾疫喪其婦。至黃初元年, 又徙詣洛陽, 遂不復娶婦。獨居道側, 以㼾甎為障, 施一厨牀, 食宿其中。晝日潛思, 夜則仰視星宿, 吟詠內書。人或問之, 閉口不肯言。至嘉平中, 年八九十, 裁若四五十者。縣官以其孤老, 給廩日五升。五升不足食, 頗行傭作以裨糧, 糧盡復出, 人與不取。食不求美, 衣弊縕故, 後一二年病亡。寒貧者, 本姓石, 字德林, 安定人也。建安初, 客三輔。是時長安有宿儒欒文博者, 門徒數千, 德林亦就學, 始精詩、書。後好內事, 於衆輩中最玄默。至十六年, 關中亂, 南入漢中。初不治產業, 不畜妻孥, 常讀老子五千文及諸內書, 晝夜吟詠。到二十五年, 漢中破, 隨衆還長安, 遂癡愚不復識人。食不求味, 冬夏常衣弊布連結衣。體如無所勝, 目如無所見。獨居窮巷小屋, 無親里。人與之衣食, 不肯取。郡縣以其鰥窮, 給廩日五升, 食不足, 頗行乞, 乞不取多。人問其姓字, 口不肯言, 故因號之曰寒貧也。或素有與相知者, 往存恤之, 輙拜跪, 由是人謂其不癡。車騎將軍郭淮以意氣呼之, 問其所欲, 亦不肯言。淮因與脯糒及衣, 不取其衣, 取其脯一朐、糒一升而止。 臣松之案魏略云:焦先及楊沛, 並作瓜牛廬, 止其中。以為瓜當作蝸;蝸牛, 螺蟲之有角者也, 俗或呼為黃犢。先等作圜舍, 形如蝸牛蔽, 故謂之蝸牛廬。莊子曰:「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 有國於右角者曰蠻氏, 時相與爭地而戰, 伏尸數萬, 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謂此物也。

評曰:袁渙、邴原、張範躬履清蹈, 進退以道, 臣松之以為蹈猶履也, 「躬履清蹈」, 近非言乎!蓋是貢禹、兩龔之匹。涼茂、國淵亦其次也。張承名行亞範, 可謂能弟矣。田疇抗節, 王脩忠貞, 足以矯俗;管寧淵雅高尚, 確然不拔;張臶、胡昭闔門守靜, 不營當世:故并錄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