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九: 魏書十九 任城陳蕭王傳

  (任城威王曹彰, 陳思王曹植, 蕭懷王曹熊)

任城威王彰傳
任城威王彰, 字子文。少善射御, 膂力過人, 手格猛獸, 不避險阻。數從征伐, 志意慷慨。太祖常抑之曰:「汝不念讀書慕聖道, 而好乘汗馬擊劒, 此一夫之用, 何足貴也!」課彰讀詩、書, 彰謂左右曰:「丈夫一為衞、霍, 將十萬騎馳沙漠, 驅戎狄, 立功建號耳, 何能作博士邪?」太祖嘗問諸子所好, 使各言其志。彰曰:「好為將。」太祖曰:「為將柰何?」對曰:「被堅執銳, 臨難不顧, 為士卒先;賞必行, 罰必信。」太祖大笑。建安二十一年, 封鄢陵侯。

二十三年, 代郡烏丸反, 以彰為北中郎將, 行驍騎將軍。臨發, 太祖戒彰曰:「居家為父子, 受事為君臣, 動以王法從事, 爾其戒之!」彰北征, 入涿郡界, 叛胡數千騎卒至。時兵馬未集, 唯有步卒千人, 騎數百匹。用田豫計, 固守要隙, 虜乃退散。彰追之, 身自搏戰, 射胡騎, 應弦而倒者前後相屬。戰過半日, 彰鎧中數箭, 意氣益厲, 乘勝逐北, 至于桑乾, 臣松之案桑乾縣屬代郡, 今北虜居之, 號為索干之都。去代二百餘里。長史諸將皆以為新涉遠, 士馬疲頓, 又受節度, 不得過代, 不可深進, 違令輕敵。彰曰:「率師而行, 唯利所在, 何節度乎?胡走未遠, 追之必破。從令縱敵, 非良將也。」遂上馬, 令軍中後出者斬。一日一夜與虜相及, , 大破之, 斬首獲生以千數。彰乃倍常科大賜將士, 將士無不恱喜。時鮮卑大人軻比能將數萬騎觀望彊弱, 見彰力戰, 所向皆破, 乃請服。北方悉平。時太祖在長安, 召彰詣行在所。彰自代過鄴, 太子謂彰曰:「卿新有功, 今西見上, 宜勿自伐, 應對常若不足者。」彰到, 如太子言, 歸功諸將。太祖喜, 持彰鬚曰:「黃鬚兒竟大奇也!」魏略曰:太祖在漢中, 而劉備栖於山頭, 使劉封下挑戰。太祖罵曰:「賣履舍兒, 長使假子拒汝公乎!待呼我黃鬚來, 令擊之。」乃召彰。彰晨夜進道, 西到長安而太祖已還, 從漢中而歸。彰鬚黃, 故以呼之。

太祖東還, 以彰行越騎將軍, 留長安。太祖至洛陽, 得疾, 驛召彰, 未至, 太祖崩。魏略曰:彰至, 謂臨菑侯植曰:「先王召我者, 欲立汝也。」植曰:「不可。不見袁氏兄弟乎!」文帝即王位, 彰與諸侯就國。魏略曰:太子嗣立, 旣葬, 遣彰之國。始彰自以先王見任有功, 冀因此遂見授用, 而聞當隨例, 意甚不恱, 不待遣而去。時以鄢陵塉薄, 使治中牟。及帝受禪, 因封為中牟王。是後大駕幸許昌, 北州諸侯上下, 皆畏彰之剛嚴;每過中牟, 不敢不速。詔曰:「先王之道, 庸勳親親, 並建母弟, 開國承家, 故能藩屏大宗, 禦侮厭難。彰前受命北伐, 清定朔土, 厥功茂焉。增邑五千, 并前萬戶。」黃初二年, 進爵為公。三年, 立為任城王。四年, 朝京都, 疾薨于邸, 謚曰威。魏氏春秋曰:初, 彰問璽綬, 將有異志, 故來朝不即得見。彰忿怒暴薨。至葬, 賜鑾輅、龍旂, 虎賁百人, 如漢東平王故事。子楷嗣, 徙封中牟。五年, 改封任城縣。太和六年, 復改封任城國, 食五縣二千五百戶。青龍三年, 楷坐私遣官屬詣中尚方作禁物, 削縣二千戶。正始七年, 徙封濟南, 三千戶。正元、景元初, 連增邑, 凡四千四百戶。, 泰始初為崇化少府, 見百官名。

陳思王植傳
陳思王植字子建。年十歲餘, 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 善屬文。太祖嘗視其文, 謂植曰:「汝倩人邪?」植跪曰:「言出為論, 下筆成章, 顧當面試, 柰何倩人?」時鄴銅爵臺新城, 太祖悉將諸子登臺, 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 可觀, 太祖甚異之。陰澹魏紀載植賦曰「從明后而嬉游兮, 登層臺以娛情。見太府之廣開兮, 觀聖德之所營。建高門之嵯峨兮, 浮雙闕乎太清。立中天之華觀兮, 連飛閣乎西城。臨漳水之長流兮, 望園果之滋榮。仰春風之和穆兮, 聽百鳥之悲鳴。天雲垣其旣立兮, 家願得而獲逞。揚仁化於宇內兮, 盡肅恭於上京。惟桓文之為盛兮, 豈足方乎聖明!休矣美矣!惠澤遠揚。翼佐我皇家兮, 寧彼四方。同天地之規量兮, 齊日月之暉光。永貴尊而無極兮, 等年壽於東王」云云。太祖深異之。性簡易, 不治威儀。輿馬服飾, 不尚華麗。每進見難問, 應聲而對, 特見寵愛。建安十六年, 封平原侯。十九年, 徙封臨菑侯。太祖征孫權, 使植留守鄴, 戒之曰:「吾昔為頓丘令, 年二十三。思此時所行, 無悔於今。今汝年亦二十三矣, 可不勉與!」植旣以才見異, 而丁儀、丁廙、楊脩等為之羽翼。太祖狐疑, 幾為太子者數矣。而植任性而行, 不自彫勵, 飲酒不節。文帝御之以術, 矯情自飾, 宮人左右並為之說, 故遂定為嗣。二十二年, 增植邑五千, 并前萬戶。

植嘗乘車行馳道中, 開司馬門出。太祖大怒, 公車令坐死。由是重諸侯科禁, 而植寵日衰。魏武故事載令曰:「始者謂子建, 兒中最可定大事。」又令曰:「自臨菑侯植私出, 開司馬門至金門, 令吾異目視此兒矣。」又令曰:「諸侯長史及帳下吏, 知吾出輒將諸侯行意否?從子建私開司馬門來, 吾都不復信諸侯也。恐吾適出, 便復私出, 故攝將行。不可恒使, 吾爾誰為心腹也!」太祖旣慮終始之變, 以楊脩頗有才策, 而又袁氏之甥也, 於是以罪誅脩。植益內不自安。典略曰:楊脩字德祖, 太尉彪子也。謙恭才博。建安中, 舉孝廉, 除郎中, 丞相請署倉曹屬主簿。是時, 軍國多事, 脩總知外內, 事皆稱意。自魏太子已下, 並爭與交好。又是時臨菑侯植以才捷愛幸, 來意投脩, 數與脩書, 書曰:「數日不見, 思子為勞;想同之也。僕少好辭賦, 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 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步於漢南, 孔璋鷹揚於河朔, 偉長擅名於青土, 公幹振藻於海隅, 德璉發迹於大魏, 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 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 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也。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 頓八紘以掩之, 今盡集茲國矣。然此數子, 猶不能飛翰絕迹, 一舉千里也。以孔璋之才, 不閑辭賦, 而多自謂與司馬長卿同風, 譬畫虎不成還為狗者也。前為書啁之, 反作論盛道僕贊其文。夫鍾期不失聽, 于今稱之。吾亦不敢妄歎者, 畏後之嗤余也。世人著述, 不能無病。僕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 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嘗作小文, 使僕潤飾之, 僕自以才不能過若人, 辭不為也。敬禮云:『卿何所疑難乎!文之佳麗, 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歎此達言, 以為美談。昔尼父之文辭, 與人通流;至於制春秋, 游、夏之徒不能錯一字。過此而言不病者, 吾未之見也。蓋有南威之容, 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淵之利, 乃可以議於割斷。劉季緒才不逮於作者, 而好詆呵文章, 掎摭利病。昔田巴毀五帝, 罪三王, 呰五伯於稷下, 一旦而服千人, 魯連一說, 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 今之仲連求之不難, 可無歎息乎!人各有所好尚。蘭茞蓀蕙之芳, 衆人之所好, 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英之發, 衆人所樂, 而墨翟有非之之論:豈可同哉!今往僕少小所著辭賦一通相與。夫街談巷說, 必有可采, 擊轅之歌, 有應風雅, 匹夫之思, 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 固未足以揄揚大義, 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 先朝執戟之臣耳, 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薄德, 位為藩侯, 猶庶幾勠力上國, 流惠下民, 建永世之業, 流金石之功, 豈徒以翰墨為勳績, 辭頌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 吾道不行, 亦將採史官之實錄, 辨時俗之得失, 定仁義之衷, 成一家之言, 雖未能藏之名山, 將以傳之同好, 此要之白首, 豈可以今日論乎!其言之不怍, 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 書不盡懷。」脩荅曰:「不侍數日, 若彌年載, 豈獨愛顧之隆, 使係仰之情深邪!損辱來命, 蔚矣其文。誦讀反覆, 雖諷雅、頌, 不復過也。若仲宣之擅江表, 陳氏之跨冀域, 徐、劉之顯青、豫, 應生之發魏國, 斯皆然矣。至如脩者, 聽采風聲, 仰德不暇, 自周章於省覽, 何惶駭於高視哉?伏惟君侯, 少長貴盛, 體旦、發之質, 有聖善之教。遠近觀者, 徒謂能宣昭懿德, 光贊大業而已, 不謂復能兼覽傳記, 留思文章。今乃含王超陳, 度越數子;觀者駭視而拭目, 聽者傾首而聳耳;非夫體通性達, 受之自然, 其誰能至於此乎?又嘗親見執事握牘持筆, 有所造作, 若成誦在心, 借書於手, 曾不斯須少留思慮。仲尼日月, 無得踰焉。脩之仰望, 殆如此矣。是以對鶡而辭, 作暑賦彌日而不獻, 見西施之容, 歸憎其貌者也。伏想執事不知其然, 猥受顧賜, 教使刊定。春秋之成, 莫能損益。呂氏、淮南, 字直千金;然而弟子鉗口, 市人拱手者, 聖賢卓犖, 固所以殊絕凡庸也。今之賦頌, 古詩之流, 不更孔公, 風雅無別耳。脩家子雲, 老不曉事, 彊著一書, 悔其少作。若此, 仲山、周旦之徒, 則皆有愆乎!君侯忘聖賢之顯迹, 述鄙宗之過言, 竊以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經國之大美, 流千載之英聲, 銘功景鍾, 書名竹帛, 此自雅量素所蓄也, 豈與文章相妨害哉?輒受所惠, 竊備矇瞍誦歌而已。敢忘惠施, 以忝莊氏!季緒瑣瑣, 何足以云。」其相往來, 如此甚數。植後以驕縱見疏, 而植故連綴脩不止, 脩亦不敢自絕。至二十四年秋, 公以脩前後漏泄言教, 交關諸侯, 乃收殺之。脩臨死, 謂故人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其意以為坐曹植也。脩死後百餘日而太祖薨, 太子立, 遂有天下。初, 脩以所得王髦劒奉太子, 太子常服之。及即尊位, 在洛陽, 從容出宮, 追思脩之過薄也, 撫其劒, 駐車顧左右曰:「此楊德祖昔所說王髦劒也。髦今焉在?」及召見之, 賜髦穀帛。 摯虞文章志曰:劉季緒名脩, 劉表子。官至東安太守。著詩、賦、頌六篇。 臣松之案呂氏春秋曰:「人有臭者, 其兄弟妻子皆莫能與居, 其人自若而居海上。海上人有恱其臭者, 晝夜隨之而不能去。」此植所云「逐臭之夫」也。田巴事出魯連子, 亦見皇覽, 文多故不載。 世語曰:脩年二十五, 以名公子有才能, 為太祖所器, 與丁儀兄弟, 皆欲以植為嗣。太子患之, 以車載廢簏, 內朝歌長吳質與謀。脩以白太祖, 未及推驗。太子懼, 告質, 質曰:「何患?明日復以簏受絹車內以惑之, 脩必復重白, 重白必推, 而無驗, 則彼受罪矣。」世子從之, 脩果白, 而無人, 太祖由是疑焉。脩與賈逵、王淩並為主簿, 而為植所友。每當就植, 慮事有闕, 忖度太祖意, 豫作荅教十餘條, 勑門下, 教出以次荅。教裁出, 荅已入, 太祖怪其捷, 推問始泄。太祖遣太子及植各出鄴城一門, 密勑門不得出, 以觀其所為。太子至門, 不得出而還。脩先戒植:「若門不出侯, 侯受王命, 可斬守者。」植從之。故脩遂以交搆賜死。脩子嚻, 嚻子準, 皆知名於晉世。嚻, 泰始初為典軍將軍, 受心膂之任, 早卒。準字始丘, 惠帝末為冀州刺史。 荀綽冀州記曰:準見王綱不振, 遂縱酒, 不以官事為意, 逍遙卒歲而已。成都王知準不治, 猶以其為名士, 惜而不責, 召以為軍謀祭酒。府散停家, 關東諸侯議欲以準補三事, 以示懷賢尚德之舉。事未施行而卒。準子嶠字國彥, 髦字士彥, 並為後出之俊。準與裴頠、樂廣善, 遣往見之。頠性弘方, 愛嶠之有高韻, 謂準曰:「嶠當及卿, 然髦小減也。」廣性清淳, 愛髦之有神檢, 謂準曰:「嶠自及卿, 然髦尤精出。」準歎曰:「我二兒之優劣, 乃裴、樂之優劣也。」評者以為嶠雖有高韻, 而神檢不逮, 廣言為得。傅暢云:「嶠似準而踈。」嶠弟俊, 字惠彥, 最清出。嶠、髦皆為二千石。俊, 太傅掾。二十四年, 曹仁為關羽所圍。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將, 行征虜將軍。欲遣救仁, 呼有所勑戒。植醉不能受命, 於是悔而罷之。魏氏春秋曰:植將行, 太子飲焉, 偪而醉之。王召植, 植不能受王命, 故王怒也。

文帝即王位, 誅丁儀、丁廙并其男口。魏略曰:丁儀字正禮, 沛郡人也。父沖, 宿與太祖親善, 時隨乘輿。見國家未定, 乃與太祖書曰:「足下平生常喟然有匡佐之志, 今其時矣。」是時張楊適還河內, 太祖得其書, 乃引軍迎天子東詣許, 以沖為司隷校尉。後數來過諸將飲, 酒美不能止, 醉爛腸死。太祖以沖前見開導, 常德之。聞儀為令士, 雖未見, 欲以愛女妻之, 以問五官將。五官將曰:「女人觀貌, 而正禮目不便, 誠恐愛女未必恱也。以為不如與伏波子楙。」太祖從之。尋辟儀為掾, 到與論議, 嘉其才朗, 曰:「丁掾, 好士也, 即使其兩目盲, 尚當與女, 何況但眇?是吾兒誤我。」時儀亦恨不得尚公主, 而與臨菑侯親善, 數稱其奇才。太祖旣有意欲立植, 而儀又共贊之。及太子立, 欲治儀罪, 轉儀為右刺姦掾, 欲儀自裁而儀不能。乃對中領軍夏侯尚叩頭求哀, 尚為涕泣而不能救。後遂因職事收付獄, 殺之。 廙字敬禮, 儀之弟也。文士傳曰:廙少有才姿, 博學洽聞。初辟公府, 建安中為黃門侍郎。廙嘗從容謂太祖曰:「臨菑侯天性仁孝, 發於自然, 而聦明智達, 其殆庶幾。至於博學淵識, 文章絕倫。當今天下之賢才君子, 不問少長, 皆願從其游而為之死, 實天下所以鍾福於大魏, 而永授無窮之祚也。」欲以勸動太祖。太祖荅曰:「植, 吾愛之, 安能若卿言!吾欲立之為嗣, 何如?」廙曰:「此國家之所以興衰, 天下之所以存亡, 非愚劣瑣賤者所敢與及。廙聞知臣莫若於君, 知子莫若於父。至於君不論明闇, 父不問賢愚, 而能常知其臣子者何?蓋由相知非一事一物, 相盡非一旦一夕。況明公加之以聖哲, 習之以人子。今發明達之命, 吐永安之言, 可謂上應天命, 下合人心, 得之於須臾, 垂之於萬世者也。廙不避斧鉞之誅, 敢不盡言!」太祖深納之。植與諸侯並就國。黃初二年, 監國謁者灌均希指, 奏「植醉酒悖慢, 劫脅使者」。有司請治罪, 帝以太后故, 貶爵安鄉侯。魏書載詔曰:「植, 朕之同母弟。朕於天下無所不容, 而況植乎?骨肉之親, 捨而不誅, 其改封植。」其年改封鄄城侯。三年, 立為鄄城王, 邑二千五百戶。四年, 徙封雍丘王。其年, 朝京都。上疏曰:
  臣自抱釁歸藩, 刻肌刻骨, 追思罪戾, 晝分而食, 夜分而寢。誠以天罔不可重離, 聖恩難可再恃。竊感相鼠之篇, 無禮遄死之義, 形影相弔, 五情愧赧。以罪棄生, 則違古賢「夕改」之勸, 忍活苟全, 則犯詩人「胡顏」之譏。伏惟陛下德象天地, 恩隆父母, 施暢春風, 澤如時雨。是以不別荊棘者, 慶雲之惠也;七子均養者, 尸鳩之仁也;舍罪責功者, 明君之舉也;矜愚愛能者, 慈父之恩也:是以愚臣徘徊於恩澤而不能自棄者也。
  前奉詔書, 臣等絕朝, 心離志絕, 自分黃耇無復執珪之望。不圖聖詔猥垂齒召, 至止之日, 馳心輦轂。僻處西館, 未奉闕廷, 踊躍之懷, 瞻望反仄。謹拜表獻詩二篇, 其辭曰:「於穆顯考, 時惟武皇, 受命于天, 寧濟四方。朱旗所拂, 九土披攘, 玄化滂流, 荒服來王。超商越周, 與唐比蹤。篤生我皇, 弈世載聦, 武則肅烈, 文則時雍, 受禪炎漢, 臨君萬邦。萬邦旣化, 率由舊則;廣命懿親, 以藩王國。帝曰爾侯, 君茲青土, 奄有海濵, 方周于魯, 車服有輝, 旗章有叙, 濟濟儁乂, 我弼我輔。伊予小子, 恃寵驕盈, 舉挂時網, 動亂國經。作藩作屏, 先軌是墮, 傲我皇使, 犯我朝儀。國有典刑, 我削我絀, 將寘于理, 元兇是率。明明天子, 時篤同類, 不忍我刑, 暴之朝肆, 違彼執憲, 哀予小子。改封兖邑, 于河之濵, 股肱弗置, 有君無臣, 荒淫之闕, 誰弼予身?煢煢僕夫, 于彼冀方, 嗟予小子, 乃罹斯殃。赫赫天子, 恩不遺物, 冠我玄冕, 要我朱紱。朱紱光大, 使我榮華, 剖符授玉, 王爵是加。仰齒金璽, 俯執聖策, 皇恩過隆, 祗承怵惕。咨我小子, 頑凶是嬰, 逝慙陵墓, 存愧闕廷。匪敢慠德, 寔恩是恃, 威靈改加, 足以沒齒。昊天罔極, 性命不圖, 常懼顛沛, 抱罪黃壚。願蒙矢石, 建旗東嶽, 庶立豪氂, 微功自贖。危軀授命, 知足免戾, 甘赴江、湘, 奮戈吳、越。天啟其衷, 得會京畿, 遲奉聖顏, 如渴如饑。心之云慕, 愴矣其悲, 天高聽卑, 皇肯照微!」又曰:「肅承明詔, 應會皇都, 星陳夙駕, 秣馬脂車。命彼掌徒, 肅我征旅, 朝發鸞臺, 夕宿蘭渚。芒芒原隰, 祁祁士女, 經彼公田, 樂我稷黍。爰有樛木, 重陰匪息;雖有糇糧, 饑不遑食。望城不過, 面邑匪游, 僕夫警策, 平路是由。玄駟藹藹, 揚鑣㵱沫;流風翼衡, 輕雲承蓋。涉澗之濵, 緣山之隈, 遵彼河滸, 黃阪是階。西濟關谷, 或降或升;騑驂倦路, 再寢再興。將朝聖皇, 匪敢晏寧;弭節長騖, 指日遄征。前驅舉燧, 後乘抗旌;輪不輟運, 鸞無廢聲。爰曁帝室, 稅此西墉;嘉詔未賜, 朝覲莫從。仰瞻城閾, 俯惟闕廷;長懷永慕, 憂心如酲。」

帝嘉其辭義, 優詔荅勉之。魏略曰:初植未到關, 自念有過, 宜當謝帝。乃留其從官著關東, 單將兩三人微行, 入見清河長公主, 欲因主謝。而關吏以聞, 帝使人逆之, 不得見。太后以為自殺也, 對帝泣。會植科頭負鈇鑕, 徒跣詣闕下, 帝及太后乃喜。及見之, 帝猶嚴顏色, 不與語, 又不使冠履。植伏地泣涕, 太后為不樂。詔乃聽復王服。 魏氏春秋曰:是時待遇諸國法峻。任城王暴薨。諸王旣懷友于之痛。植及白馬王彪還國, 欲同路東歸, 以叙隔闊之思, 而監國使者不聽。植發憤告離而作詩曰:「謁帝承明廬, 逝將歸舊疆。清晨發皇邑, 日夕過首陽。伊、洛曠且深, 欲濟川無梁。汎舟越洪濤, 怨彼東路長。回顧戀城闕, 引領情內傷。大谷何寥廓, 山樹鬱蒼蒼。霖雨泥我塗, 流潦浩從橫。中田絕無軌, 改轍登高岡。脩阪造雲日, 我馬玄以黃。玄黃猶能進, 我思鬱以紆。鬱紆將何念?親愛在離居。本圖相與偕, 中更不克俱。鴟梟鳴衡軛, 豺狼當路衢;蒼蠅閒白黑, 讒巧反親踈。欲還絕無蹊, 攬轡止踟蹰。踟蹰亦何留, 相思無終極。秋風發微涼, 寒蟬鳴我側。原野何蕭條, 白日忽西匿。孤獸走索羣, 銜草不遑食。歸鳥赴高林, 翩翩厲羽翼。感物傷我懷, 撫心長歎息。歎息亦何為, 天命與我違。柰何念同生, 一往形不歸!孤魂翔故域, 靈柩寄京師。存者勿復過, 亡沒身自衰。人生處一世, 忽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間, 影嚮不能追。自顧非金石, 咄咤令心悲。心悲動我神, 棄置莫復陳。丈夫志四海, 萬里猶比鄰。恩愛苟不虧, 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幬, 然後展殷勤。倉卒骨肉情, 能不懷苦辛?苦辛何慮思, 天命信可疑。虛無求列仙, 松子乆吾欺。變故在斯須, 百年誰能持?離別永無會, 執手將何時?王其愛玉體, 俱享黃髮期。收涕即長塗, 援筆從此辭。」
六年, 帝東征, 還過雍丘, 幸植宮, 增戶五百。太和元年, 徙封浚儀。二年, 復還雍丘。植常自憤怨, 抱利器而無所施, 上疏求自試曰:
  臣聞士之生世, 入則事父, 出則事君;事父尚於榮親, 事君貴於興國。故慈父不能愛無益之子, 仁君不能畜無用之臣。夫論德而授官者, 成功之君也;量能而受爵者, 畢命之臣也。故君無虛授, 臣無虛受;虛授謂之謬舉, 虛受謂之尸祿, 詩之「素餐」所由作也。昔二虢不辭兩國之任, 其德厚也;旦、奭不讓燕、魯之封, 其功大也。今臣蒙國重恩, 三世于今矣。正值陛下升平之際, 沐浴聖澤, 潛潤德教, 可謂厚幸矣。而竊位東藩, 爵在上列, 身被輕煖, 口厭百味, 目極華靡, 耳倦絲竹者, 爵重祿厚之所致也。退念古之授爵祿者, 有異於此, 皆以功勤濟國, 輔主惠民。今臣無德可述, 無功可紀, 若此終年無益國朝, 將挂風人「彼己」之譏。是以上慙玄冕, 俯愧朱紱。
  方今天下一統, 九州晏如, 而顧西有違命之蜀, 東有不臣之吳, 使邊境未得脫甲, 謀士未得高枕者, 誠欲混同宇內以致太和也。故啟滅有扈而夏功昭, 成克商、奄而周德著。今陛下以聖明統世, 將欲卒文、武之功, 繼成、康之隆, 簡賢授能, 以方叔、邵虎之臣鎮御四境, 為國爪牙者, 可謂當矣。然而高鳥未挂於輕繳, 淵魚未縣於鉤餌者, 恐釣射之術或未盡也。昔耿弇不俟光武, 亟擊張步, 言不以賊遺於君父。故車右伏劒於鳴轂, 雍門刎首於齊境, 若此二士, 豈惡生而尚死哉?誠忿其慢主而陵君也。劉向說苑曰:越甲至齊, 雍門狄請死之。齊王曰:「鼓鐸之聲未聞, 矢石未交, 長兵未接, 子何務死?知為人臣之禮邪?」雍門狄對曰:「臣聞之, 昔者王田於囿, 左轂鳴, 車右請死之, 王曰:『子何為死?』車右曰:『為其鳴吾君也。』王曰:『左轂鳴者, 此工師之罪也。子何事之有焉?』車右對曰:『吾不見工師之乘, 而見其鳴吾君也。』遂刎頸而死。有是乎?」王曰:「有之。」雍門狄曰:「今越甲至, 其鳴吾君, 豈左轂之下哉?車右可以死左轂, 而臣獨不可以死越甲邪?」遂刎頸而死。是日, 越人引軍而退七十里, 曰:「齊王有臣, 鈞如雍門狄, 疑使越社稷不血食。」遂歸。齊王葬雍門狄以上卿之禮。夫君之寵臣, 欲以除患興利;臣之事君, 必以殺身靜亂, 以功報主也。昔賈誼弱冠, 求試屬國, 請係單于之頸而制其命;終軍以妙年使越, 欲得長纓纓其王, 羈致北闕。此二臣, 豈好為誇主而燿世哉?志或鬱結, 欲逞其才力, 輸能於明君也。昔漢武為霍去病治第, 辭曰:「匈奴未滅, 臣無以家為!」固夫憂國忘家, 捐軀濟難, 忠臣之志也。今臣居外, 非不厚也, 而寢不安席, 食不遑味者, 伏以二方未克為念。
  伏見先武皇帝武臣宿將, 年耆即世者有聞矣。雖賢不乏世, 宿將舊卒, 猶習戰陣, 竊不自量, 志在效命, 庶立毛髮之功, 以報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詔, 效臣錐刀之用, 使得西屬大將軍, 當一校之隊, 若東屬大司馬, 統偏舟之任, 必乘危蹈險, 騁舟奮驪, 突刃觸鋒, 為士卒先。雖未能禽權馘亮, 庶將虜其雄率, 殲其醜類, 必効須臾之捷, 以滅終身之愧, 使名挂史筆, 事列朝策。雖身分蜀境, 首縣吳闕, 猶生之年也。如微才弗試, 沒世無聞, 徒榮其軀而豐其體, 生無益於事, 死無損於數, 虛荷上位而忝重祿, 禽息鳥視, 終於白首, 此徒圈牢之養物, 非臣之所志也。流聞東軍失備, 師徒小衂, 輟食棄餐, 奮袂攘衽, 撫劒東顧, 而心已馳於吳會矣。
  臣昔從先武皇帝南極赤岸, 東臨滄海, 西望玉門, 北出玄塞, 伏見所以行軍用兵之勢, 可謂神妙矣。故兵者不可豫言, 臨難而制變者也。志欲自效於明時, 立功於聖世。每覽史籍, 觀古忠臣義士, 出一朝之命, 以徇國家之難, 身雖屠裂, 而功銘著於鼎鍾, 名稱垂於竹帛, 未嘗不拊心而歎息也。臣聞明主使臣, 不廢有罪。故奔北敗軍之將用, 秦、魯以成其功;臣松之案:秦用敗軍之將, 事顯, 故不注。魯連與燕將書曰:「曹子為魯將, 三戰三北而亡地五百里, 向使曹子計不反顧, 義不旋踵, 刎頸而死, 則亦不免為敗軍之將矣。曹子棄三北之恥, 而退與魯君計。桓公朝天子, 會諸侯, 曹子以一劒之任, 披桓公之心於壇坫之上, 顏色不變, 辭氣不悖。三戰之所亡, 一朝而復之。天下震動, 諸侯驚駭, 威加吳、越。」若此二士者, 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節也。絕纓盜馬之臣赦, 楚、趙以濟其難。臣松之案:楚莊掩絕纓之罪, 事亦顯, 故不書。秦穆公有赦盜馬事, 趙則未聞。蓋以秦亦趙姓, 故互文以避上「秦」字也。臣竊感先帝早崩, 威王棄世, 臣獨何人, 以堪長乆!常恐先朝露, 填溝壑, 墳土未乾, 而身名並滅。臣聞騏驥長鳴, 則伯樂照其能;盧狗悲號, 則韓國知其才。是以效之齊、楚之路, 以逞千里之任;試之狡兔之捷, 以驗搏噬之用。今臣志狗馬之微功, 竊自惟度, 終無伯樂、韓國之舉, 是以於邑而竊自痛者也。
  夫臨搏而企竦, 聞樂而竊抃者, 或有賞音而識道也。昔毛遂, 趙之陪隷, 猶假錐囊之喻, 以寤主立功, 何況巍巍大魏多士之朝, 而無慷慨死難之臣乎!夫自衒自媒者, 士女之醜行也。干時求進者, 道家之明忌也。而臣敢陳聞於陛下者, 誠與國分形同氣, 憂患共之者也。冀以塵霧之微補益山海, 熒燭末光增輝日月, 是以敢冐其醜而獻其忠。魏略曰:植雖上此表, 猶疑不見用, 故曰「夫人貴生者, 非貴其養體好服, 終竟年壽也, 貴在其代天而理物也。夫爵祿者, 非虛張者也, 有功德然後應之, 當矣。無功而爵厚, 無德而祿重, 或人以為榮, 而壯夫以為恥。故太上立德, 其次立功, 蓋功德者所以垂名也。名者不滅, 士之所利, 故孔子有夕死之論, 孟軻有棄生之義。彼一聖一賢, 豈不願乆生哉?志或有不展也。是用喟然求試, 必立功也。嗚呼!言之未用, 欲使後之君子知吾意者也。
三年, 徙封東阿。五年, 復上疏求存問親戚, 因致其意曰:
  臣聞天稱其高者, 以無不覆;地稱其廣者, 以無不載;日月稱其明者, 以無不照;江海稱其大者, 以無不容。故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惟天為大, 惟堯則之。」夫天德之於萬物, 可謂弘廣矣。蓋堯之為教, 先親後疏, 自近及遠。其傳曰:「克明俊德, 以親九族;九族旣睦, 平章百姓。」及周之文王亦崇厥化, 其詩曰:「刑于寡妻, 至于兄弟, 以御于家邦。」是以雍雍穆穆。風人詠之。昔周公弔管、蔡之不咸, 廣封懿親以藩屏王室, 傳曰:「周之宗盟, 異姓為後。」誠骨肉之恩爽而不離, 親親之義寔在敦固, 未有義而後其君, 仁而遺其親者也。
  伏惟陛下資帝唐欽明之德, 體文王翼翼之仁, 惠洽椒房, 恩昭九族, 羣后百寮, 番休遞上, 執政不廢於公朝, 下情得展於私室, 親理之路通, 慶弔之情展, 誠可謂恕己治人, 推惠施恩者矣。至於臣者, 人道絕緒, 禁錮明時, 臣竊自傷也。不敢乃望交氣類, 脩人事, 叙人倫。近且婚媾不通, 兄弟乖絕, 吉凶之問塞, 慶弔之禮廢, 恩紀之違, 甚於路人, 隔閡之異, 殊於胡越。今臣以一切之制, 永無朝覲之望, 至於注心皇極, 結情紫闥, 神明知之矣。然天實為之, 謂之何哉!退惟諸王常有戚戚具爾之心, 願陛下沛然垂詔, 使諸國慶問, 四節得展, 以叙骨肉之歡恩。全怡怡之篤義。妃妾之家, 膏沐之遺, 歲得再通, 齊義於貴宗, 等惠於百司, 如此, 則古人之所歎, 風雅之所詠, 復存於聖世矣。
  臣伏自惟省, 無錐刀之用。及觀陛下之所拔授, 若以臣為異姓, 竊自料度, 不後於朝士矣。若得辭遠遊, 戴武弁, 解朱組, 佩青紱, 駙馬、奉車, 趣得一號, 安宅京室, 執鞭珥筆, 出從華蓋, 入侍輦轂, 承荅聖問, 拾遺左右, 乃臣丹誠之至願, 不離於夢想者也。遠慕鹿鳴君臣之宴, 中詠常棣匪他之誡, 下思伐木友生之義, 終懷蓼莪罔極之哀;每四節之會, 塊然獨處, 左右惟僕隷, 所對惟妻子, 高談無所與陳, 發義無所與展, 未嘗不聞樂而拊心, 臨觴而歎息也。臣伏以為犬馬之誠不能動人, 譬人之誠不能動天。崩城、隕霜, 臣初信之, 以臣心況, 徒虛語耳。若葵藿之傾葉, 太陽雖不為之回光, 然向之者誠也。竊自比葵藿, 若降天地之施, 垂三光之明者, 實在陛下。
  臣聞文子曰:「不為福始, 不為禍先。」今之否隔, 友于同憂, 而臣獨倡言者, 竊不願於聖世使有不蒙施之物。有不蒙施之物, 必有慘毒之懷, 故栢舟有「天只」之怨, 谷風有「棄予」之歎。故伊尹恥其君不為堯舜, 孟子曰:「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其君者, 不敬其君者也。」臣之愚蔽, 固非虞、伊, 至於欲使陛下崇光被時雍之美, 宣緝熈章明之德者, 是臣慺慺之誠, 竊所獨守, 寔懷鶴立企佇之心。敢復陳聞者, 冀陛下儻發天聦而垂神聽也。
詔報曰:「蓋教化所由, 各有隆弊, 非皆善始而惡終也, 事使之然。故夫忠厚仁及草木, 則行葦之詩作;恩澤衰薄, 不親九族, 則角弓之章刺。今令諸國兄弟, 情理簡怠, 妃妾之家, 膏沐疏略, 朕縱不能敦而睦之, 王援古喻義備悉矣, 何言精誠不足以感通哉?夫明貴賤, 崇親親, 禮賢良, 順少長, 國之綱紀, 本無禁固諸國通問之詔也, 矯枉過正, 下吏懼譴, 以至於此耳。已勑有司, 如王所訴。」
植復上疏陳審舉之義, 曰:
  臣聞天地協氣而萬物生, 君臣合德而庶政成;五帝之世非皆智, 三季之末非皆愚, 用與不用, 知與不知也。旣時有舉賢之名, 而無得賢之實, 必各援其類而進矣。諺曰:「相門有相, 將門有將。」夫相者, 文德昭者也;將者, 武功烈者也。文德昭, 則可以匡國朝, 致雍熈, 稷、契、夔、龍是也;武功烈, 則所以征不庭, 威四夷, 南仲、方叔是矣。昔伊尹之為媵臣, 至賤也, 呂尚之處屠釣, 至陋也, 及其見舉於湯武、周文, 誠道合志同, 玄謨神通, 豈復假近習之薦, 因左右之介哉。書曰:「有不世之君, 必能用不世之臣;用不世之臣, 必能立不世之功。」殷周二王是矣。若夫齷齪近步, 遵常守故, 安足為陛下言哉?故陰陽不和, 三光不暢, 官曠無人, 庶政不整者, 三司之責也。疆埸騷動, 方隅內侵, 沒軍喪衆, 干戈不息者, 邊將之憂也。豈可虛荷國寵而不稱其任哉?故任益隆者負益重, 位益高者責益深, 書稱「無曠庶官」, 詩有「職思其憂」, 此其義也。
  陛下體天真之淑聖, 登神機以繼統, 冀聞康哉之歌, 偃武行文之美。而數年以來, 水旱不時, 民困衣食, 師徒之發, 歲歲增調, 加東有覆敗之軍, 西有殪沒之將, 至使蚌蛤浮翔於淮、泗, 鼲鼬讙譁於林木。臣每念之, 未嘗不輟食而揮餐, 臨觴而搤腕矣。昔漢文發代, 疑朝有變, 宋昌曰:「內有朱虛、東牟之親, 外有齊、楚、淮南、琅邪, 此則磐石之宗, 願王勿疑。」臣伏惟陛下遠覽姬文二虢之援, 中慮周成召、畢之輔, 下存宋昌磐石之固。昔騏驥之於吳阪, 可謂困矣, 及其伯樂相之, 孫郵御之, 形體不勞而坐取千里。蓋伯樂善御馬, 明君善御臣;伯樂馳千里, 明君致太平;誠任賢使能之明效也。若朝司惟良, 萬機內理, 武將行師, 方難克弭。陛下可得雍容都城, 何事勞動鑾駕, 暴露於邊境哉?
  臣聞羊質虎皮, 見草則恱, 見豺則戰, 忘其皮之虎也。今置將不良, 有似於此。故語曰:「患為之者不知, 知之者不得為也。」昔樂毅奔趙, 心不忘燕;廉頗在楚, 思為趙將。臣生乎亂, 長乎軍, 又數承教于武皇帝, 伏見行師用兵之要, 不必取孫、吳而闇與之合。竊揆之於心, 常願得一奉朝覲, 排金門, 蹈玉陛, 列有職之臣, 賜須臾之問, 使臣得一散所懷, 攄舒蘊積, 死不恨矣。
  被鴻臚所下發士息書, 期會甚急。又聞豹尾已建, 戎軒騖駕, 陛下將復勞玉躬, 擾挂神思。臣誠竦息, 不遑寧處。願得策馬執鞭, 首當塵露, 撮風后之奇, 接孫、吳之要, 追慕卜商起予左右, 效命先驅, 畢命輪轂, 雖無大益, 冀有小補。然天高聽遠, 情不上通, 徒獨望青雲而拊心, 仰高天而歎息耳。屈平曰:「國有驥而不知乘, 焉皇皇而更索!」昔管、蔡放誅, 周、召作弼;叔魚陷刑, 叔向匡國。三監之釁, 臣自當之;二南之輔, 求必不遠。華宗貴族, 藩王之中, 必有應斯舉者。故傳曰:「無周公之親, 不得行周公之事。」唯陛下少留意焉。
  近者漢氏廣建藩王, 豐則連城數十, 約則饗食祖祭而已, 未若姬周之樹國, 五等之品制也。若扶蘇之諫始皇, 淳于越之難周青臣, 可謂知時變矣。夫能使天下傾耳注目者, 當權者是矣, 故謀能移主, 威能懾下。豪右執政, 不在親戚;權之所在, 雖疏必重, 勢之所去, 雖親必輕, 蓋取齊者田族, 非呂宗也。分晉者趙、魏, 非姬姓也。惟陛下察之。苟吉專其位, 凶離其患者, 異姓之臣也。欲國之安, 祈家之貴, 存共其榮, 沒同其禍者, 公族之臣也。今反公族疏而異姓親, 臣竊惑焉。
  臣聞孟子曰:「君子窮則獨善其身, 達則兼善天下。」今臣與陛下踐冰履炭, 登山浮澗, 寒溫燥濕, 高下共之, 豈得離陛下哉?不勝憤懣, 拜表陳情。若有不合, 乞且藏之書府, 不便滅棄, 臣死之後, 事或可思。若有豪氂少挂聖意者, 乞出之朝堂, 使夫博古之士, 糾臣表之不合義者。如是, 則臣願足矣。
帝輒優文荅報。魏略曰:是後大發士息, 及取諸國士。植以近前諸國士息已見發, 其遺孤稚弱, 在者無幾, 而復被取, 乃上書曰:「臣聞古者聖君, 與日月齊其明, 四時等其信, 是以戮凶無重, 賞善無輕, 怒若驚霆, 喜若時雨, 恩不中絕, 教無二可, 以此臨朝, 則臣下知所死矣。受任在萬里之外, 審主之所以受官, 必以之所投命, 雖有構會之徒, 泊然不以為懼者, 蓋君臣相信之明效也。昔章子為齊將, 人有告之反者, 威王曰:『不然。』左右曰:『王何以明之?』王曰:『聞章子改葬死母;彼尚不欺死父, 顧當叛生君乎?』此君之信臣也。昔管仲親射桓公, 後幽囚從魯檻車載, 使少年挽而送齊。管仲知桓公之必用己, 懼魯之悔, 謂少年曰:『吾為汝唱, 汝為和, 聲和聲, 宜走。』於是管仲唱之, 少年走而和之, 日行數百里, 宿昔而至。至則相齊, 此臣之信君也。臣初受封, 策書曰:『植受茲青社, 封于東土, 以屏翰皇家, 為魏藩輔。』而所得兵百五十人, 皆年在耳順, 或不踰矩, 虎賁官騎及親事凡二百餘人。正復不老, 皆使年壯, 備有不虞, 檢校乘城, 顧不足以自救, 況皆復耄耋罷曳乎?而名為魏東藩, 使屏翰王室, 臣竊自羞矣。就之諸國, 國有士子, 合不過五百人。伏以為三軍益損, 不復賴此。方外不定, 必當須辨者, 臣願將部曲倍道奔赴, 夫妻負襁, 子弟懷糧, 蹈鋒履刃, 以徇國難, 何但習業小兒哉?愚誠以揮涕增河, 鼷鼠飲海, 於朝萬無損益, 於臣家計甚有廢損。又臣士息前後三送, 兼人已竭。惟尚有小兒, 七八歲已上, 十六七已還, 三十餘人。今部曲皆年耆, 卧在牀席, 非糜不食, 眼不能視, 氣息裁屬者, 凡三十七人;疲瘵風靡, 疣盲聾聵者, 二十三人。惟正須此小兒, 大者可備宿衞, 雖不足以禦寇, 粗可以警小盜;小者未堪大使, 為可使耘鉏穢草, 驅護鳥雀。休候人則一事廢, 一日獵則衆業散, 不親自經營則功不攝;常自躬親, 不委下吏而已。陛下聖仁, 恩詔三至, 士子給國, 長不復發。明詔之下, 有若皦日, 保金石之恩, 必明神之信, 畫然自固, 如天如地。定習業者並復見送, 晻若晝晦, 悵然失圖。伏以為陛下旣爵臣百寮之右, 居藩國之任, 為置卿士, 屋名為宮, 冢名為陵, 不使其危居獨立, 無異於凡庶。若柏成欣於野耕, 子仲樂於灌園;蓬戶茅牖, 原憲之宅也;陋巷單瓢, 顏子之居也:臣才不見效用, 常慨然執斯志焉。若陛下聽臣悉還部曲, 罷官屬, 省監官, 使解璽釋紱, 追柏成、子仲之業, 營顏淵、原憲之事, 居子臧之廬, 宅延陵之室。如此, 雖進無成功, 退有可守, 身死之日, 猶松、喬也。然伏度國朝終未肯聽臣之若是, 固當羈絆於世繩, 維繫於祿位, 懷屑屑之小憂, 執無已之百念, 安得蕩然肆志, 逍遙於宇宙之外哉?此願未從, 陛下必欲崇親親, 篤骨肉, 潤白骨而榮枯木者, 惟遂仁德以副前恩詔。」皆遂還之。

其年冬, 詔諸王朝六年正月。其二月, 以陳四縣封植為陳王, 邑三千五百戶。植每欲求別見獨談, 論及時政, 幸冀試用, 終不能得。旣還, 悵然絕望。時法制, 待藩國旣自峻迫, 寮屬皆賈豎下才, 兵人給其殘老, 大數不過二百人。又植以前過, 事復減半, 十一年中而三徙都, 常汲汲無歡, 遂發疾薨, 時年四十一。植嘗為琴瑟調歌, 辭曰:「吁嗟此轉蓬, 居世何獨然!長去本根逝, 夙夜無休閑。東西經七陌, 南北越九阡, 卒遇回風起, 吹我入雲閒。自謂終天路, 忽焉下沈淵。驚飈接我出, 故歸彼中田。當南而更北, 謂東而反西, 宕宕當何依, 忽亡而復存。飄颻周八澤, 連翩歷五山, 流轉無恒處, 誰知吾苦艱?願為中林草, 秋隨野火燔, 糜滅豈不痛, 願與林葉連。」 孫盛曰:異哉, 魏氏之封建也!不度先王之典, 不思藩屏之術, 違敦睦之風, 背維城之義。漢初之封, 或權侔人主, 雖云不度, 時勢然也。魏氏諸侯, 陋同匹夫, 雖懲七國, 矯枉過也。且魏之代漢, 非積德之由, 風澤旣微, 六合未一, 而彫翦枝幹, 委權異族, 勢同瘣木, 危若巢幕, 不嗣忽諸, 非天喪也。五等之制, 萬世不易之典。六代興亡, 曹冏論之詳矣。遺令薄葬。以小子志, 保家之主也, 欲立之。初, 植登魚山, 臨東阿, 喟然有歸焉之心, 遂營為墓。子志嗣, 徙封濟北王。景初中詔曰:「陳思王昔雖有過失, 旣克己慎行, 以補前闕, 且自少至終, 篇籍不離于手, 誠難能也。其收黃初中諸奏植罪狀, 公卿已下議尚書、中書、祕書三府、大鴻臚者皆削除之。撰錄植前後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餘篇, 副藏內外。」志累增邑, 并前九百九十戶。志別傳曰:志字允恭, 好學有才行。晉武帝為中撫軍, 迎常道鄉公于鄴, 志夜與帝相見, 帝與語, 從暮至旦, 甚器之。及受禪, 改封鄄城公。發詔以志為樂平太守, 歷章武、趙郡, 遷散騎常侍、國子博士, 後轉博士祭酒。及齊王攸當之藩, 下禮官議崇錫之典, 志歎曰:「安有如此之才, 如此之親, 而不得樹本助化, 而遠出海隅者乎?」乃建議以諫, 辭旨甚切。帝大怒, 免志官。後復為散騎常侍。志遭母憂, 居喪盡哀, 因得疾病, 喜怒失常, 太康九年卒, 謚曰定公。

蕭懷王熊傳
蕭懷王熊, 早薨。黃初二年追封謚蕭懷公。太和三年, 又追封爵為王。青龍二年, 子哀王炳嗣, 食邑二千五百戶。六年薨, 無子, 國除。

評曰:任城武藝壯猛, 有將領之氣。陳思文才富豔, 足以自通後葉, 然不能克讓遠防, 終致攜隙。傳曰「楚則失之矣。而齊亦未為得也」, 其此之謂歟!魚豢曰:諺言「貧不學儉, 卑不學恭」, 非人性分也, 勢使然耳。此實然之勢, 信不虛矣。假令太祖防遏植等, 在於疇昔, 此賢之心, 何緣有窺望乎?彰之挾恨, 尚無所至。至於植者, 豈能興難?乃令楊脩以倚注遇害, 丁儀以希意族滅, 哀夫!余每覽植之華采, 思若有神。以此推之, 太祖之動心, 亦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