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靖, 糜竺, 孫乾, 簡雍, 伊籍, 秦宓)
許靖傳
許靖字文休, 汝南平輿人。少與從弟劭俱知名, 並有人倫臧否之稱, 而私情不協。劭為郡功曹, 排擯靖不得齒叙, 以馬磨自給。潁川劉翊為汝南太守, 乃舉靖計吏, 察孝廉, 除尚書郎, 典選舉。靈帝崩, 董卓秉政, 以漢陽周毖為吏部尚書, 與靖共謀議, 進退天下之士, 沙汰穢濁, 顯拔幽滯。進用潁川荀爽、韓融、陳紀等為公、卿、郡守, 拜尚書韓馥為冀州牧, 侍中劉岱為兖州刺史, 潁川張咨為南陽太守, 陳留孔伷為豫州刺史, 東郡張邈為陳留太守, 而遷靖巴郡太守,
不就, 補御史中丞。馥等到官, 各舉兵還向京都, 欲以誅卓。卓怒毖曰:「諸君言當拔用善士, 卓從君計, 不欲違天下人心。而諸君所用人, 至官之日, 還來相圖。卓何用相負!」叱毖令出, 於外斬之。靖從兄陳相瑒, 又與伷合規, 靖懼誅, 奔伷。蜀記云:靖後自表曰:「黨賊求生, 情所不忍;守官自危, 死不成義。竊念古人當難詭常, 權以濟其道。」伷卒, 依揚州刺史陳禕。禕死, 吳郡都尉許貢、會稽太守王朗素與靖有舊, 故往保焉。靖收恤親理經紀振贍, 出於仁厚。
孫策東渡江, 皆走交州以避其難, 靖身坐岸邊, 先載附從, 踈親悉發, 乃從後去, 當時見者莫不歎息。旣至交阯, 交阯太守士爕厚加敬待。陳國袁徽以寄寓交州, 徽與尚書令荀彧書曰:「許文休英才偉士, 智略足以計事。自流宕已來, 與羣士相隨, 每有患急, 常先人後己, 與九族中外同其饑寒。其紀綱同類, 仁恕惻隱, 皆有效事, 不能復一二陳之耳。」鉅鹿張翔萬機論云:翔字元鳳。銜王命使交部, 乘勢募靖, 欲與誓要, 靖拒而不許。靖與曹公書曰:
世路戎夷, 禍亂遂合, 駑怯偷生, 自竄蠻貊, 成闊十年, 吉凶禮廢。昔在會稽, 得所貽書, 辭旨款密, 久要不忘。迫於袁術放命圮族, 扇動羣逆, 津塗四塞, 雖縣心北風, 欲行靡由。正禮師退, 術兵前進, 會稽傾覆, 景興失據, 三江五湖皆為虜庭。臨時困厄, 無所控告。便與袁沛、鄧子孝等浮涉滄海, 南至交州。經歷東歐、閩、越之國, 行經萬里, 不見漢地, 漂薄風波, 絕糧茹草, 饑殍荐臻, 死者大半。旣濟南海, 與領守兒孝德相見, 知足下忠義奮發,
整飭元戎, 西迎大駕, 巡省中嶽。承此休問, 且悲且憙, 即與袁沛及徐元賢復共嚴裝,
欲北上荊州。會蒼梧諸縣夷、越蠭起, 州府傾覆, 道路阻絕, 元賢被害, 老弱並殺。靖尋循渚岸五千餘里, 復遇疾癘, 伯母隕命, 并及羣從, 自諸妻子, 一時略盡。復相扶侍, 前到此郡, 計為兵害及病亡者, 十遺一二。生民之艱, 辛苦之甚, 豈可具陳哉!臣松之以為孔子稱「賢者避世, 其次避地」, 蓋貴其識見安危, 去就得所也。許靖羇客會稽, 閭閻之士, 孫策之來, 於靖何為?而乃汎萬里之海, 入疫癘之鄉, 致使尊弱塗炭, 百罹備經, 可謂自貽矣。謀臣若斯, 難以言智。孰若安時處順, 端拱吳、越, 與張昭、張紘之儔同保元吉者哉?懼卒顛仆, 永為亡虜, 憂悴慘慘, 忘寢與食。欲附奉朝貢使, 自獲濟通, 歸死闕庭, 而荊州水陸無津, 交部驛使斷絕。欲上益州, 復有峻防,
故官長吏, 一不得入。前令交阯太守士威彥, 深相分託於益州兄弟, 又靖亦自與書, 辛苦懇惻, 而復寂寞, 未有報應。雖仰瞻光靈, 延頸企踵, 何由假翼自致哉?
知聖主允明, 顯授足下專征之任, 凡諸逆節, 多所誅討, 想力競者一心, 順從者同規矣。又張子雲昔在京師, 志匡王室, 今雖臨荒域, 不得參與本朝, 亦國家之藩鎮, 足下之外援也。子雲名津, 南陽人, 為交州刺史。見吳志。若荊、楚平和, 王澤南至, 足下忽有聲命於子雲, 勤見保屬, 令得假途由荊州出, 不然, 當復相紹介於益州兄弟, 使相納受。儻天假其年, 人緩其禍, 得歸死國家, 解逋逃之負, 泯軀九泉, 將復何恨!若時有險易, 事有利鈍, 人命無常, 隕沒不達者, 則永銜罪責, 入於裔土矣。
昔營丘翼周, 杖鉞專征, 博陸佐漢, 虎賁警蹕。漢書霍光傳曰:「光出都肄郎羽林, 道上稱警蹕。」未詳虎賁所出也。今日足下扶危持傾, 為國柱石, 秉師望之任, 兼霍光之重。五侯九伯,
制御在手, 自古及今, 人臣之尊未有及足下者也。夫爵高者憂深, 祿厚者責重, 足下據爵高之任, 當責重之地, 言出於口, 即為賞罰, 意之所存, 便為禍福。行之得道, 即社稷用寧;行之失道, 即四方散亂。國家安危, 在於足下;百姓之命, 縣於執事。自華及夷, 顒顒注望。足下任此, 豈可不遠覽載籍廢興之由, 榮辱之機,
棄忘舊惡, 寬和羣司, 審量五材, 為官擇人?苟得其人, 雖讎必舉;苟非其人, 雖親不授。以寧社稷, 以濟下民, 事立功成, 則繫音於管絃, 勒勳於金石, 願君勉之!為國自重, 為民自愛。
翔恨靖之不自納, 搜索靖所寄書疏, 盡投之于水。
後劉璋遂使使招靖, 靖來入蜀。璋以靖為巴郡、廣漢太守。南陽宋仲子於荊州與蜀郡太守王商書曰:「文休倜儻瑰瑋,
有當世之具, 足下當以為指南。」益州耆舊傳曰:商字文表, 廣漢人, 以才學稱, 聲問著於州里。劉璋辟為治中從事。是時王塗隔絕, 州之牧伯猶七國之諸侯也, 而璋懦弱多疑, 不能黨信大臣。商奏記諫璋, 璋頗感悟。初, 韓遂與馬騰作亂關中, 數與璋父焉交通信, 至騰子超復與璋相聞, 有連蜀之意。商謂璋曰:「超勇而不仁, 見得不思義, 不可以為脣齒。老子曰:『國之利器, 不可以示人。』今之益部, 土美民豐,
寶物所出, 斯乃狡夫所欲傾覆, 超等所以西望也。若引而近之, 則由養虎, 將自遺患矣。」璋從其言,
乃拒絕之。荊州牧劉表及儒者宋忠咸聞其名, 遺書與商切致殷勤。許靖號為臧否, 至蜀, 見商而稱之曰:「設使商生於華夏, 雖王景興無以加也。」璋以商為蜀郡太守。成都禽堅有至孝之行, 商表其墓, 追贈孝廉。又與嚴君平、李弘立祠作銘, 以旌先賢。脩學廣農, 百姓便之。在郡十載, 卒於官, 許靖代之。建安十六年, 轉在蜀郡。山陽公載記曰:建安十七年, 漢立皇子熈為濟陰王, 懿為山陽王, 敦為東海王。靖聞之曰:「『將欲歙之, 必固張之;將欲取之, 必固與之』。其孟德之謂乎!」十九年, 先主克蜀, 以靖為左將軍長史。先主為漢中王, 靖為太傅。及即尊號, 策靖曰:「朕獲奉洪業, 君臨萬國, 夙宵惶惶, 懼不能綏。百姓不親, 五品不遜, 汝作司徒, 其敬敷五教, 五教在寬。君其勗哉!秉德無怠, 稱朕意焉。」
靖雖年逾七十, 愛樂人物, 誘納後進, 清談不倦。丞相諸葛亮皆為之拜。章武二年卒。子欽, 先靖夭沒。欽子游, 景耀中為尚書。始靖兄事潁川陳紀, 與陳郡袁渙、平原華歆、東海王朗等親善, 歆、朗及紀并子羣, 魏初為公輔大臣, 咸與靖書, 申陳舊好, 情義欵至, 文多故不載。魏略:王朗與文休書曰:「文休足下:消息平安, 甚善甚善。豈意脫別三十餘年而無相見之緣乎!詩人比一日之別於歲月, 豈況悠悠歷累紀之年者哉!自與子別, 若沒而復浮, 若絕而復連者數矣。而今而後, 居升平之京師, 攀附於飛龍之聖主;儕輩略盡, 幸得老與足下並為遺種之叟, 而相去數千里, 加有邅蹇之隔, 時聞消息於風聲, 託舊情於思想, 眇眇異處, 與異世無以異也。往者隨軍到荊州, 見鄧子孝、桓元將, 粗聞足下動靜, 云夫子旣在益州, 執職領郡, 德素規矩, 老而不墯。是時侍宿武皇帝於江陵劉景升聽事之上, 共道足下於通夜, 拳拳飢渴, 誠無已也。自天子在東宮, 及即位之後, 每會羣賢, 論天下髦儁之見在者, 豈獨人盡為英士鮮易取最, 故乃猥以原壤之朽質, 感夫子之情聽;每叙足下, 以為謀首,
豈其注意, 乃復過於前世, 書曰『人惟求舊』, 易稱『同聲相應, 同氣相求』, 劉將軍之與大魏, 兼而兩之, 總此二義。前世邂逅, 以同為睽, 非武皇帝之旨;頃者蹉跌, 其泰而否,
亦非足下之意也。深思書、易之義, 利結分於宿好, 故遣降者送吳所獻致名馬、貂、罽, 得因無嫌。道初開通, 展叙舊情, 以達聲問。久闊情慉, 非夫筆墨所能寫陳, 亦想足下同其志念。今者, 親生男女凡有幾人?年並幾何?僕連失一男一女, 今有二男:大兒名肅, 年二十九, 生於會稽;小兒裁歲餘。臨書愴恨, 有懷緬然。」又曰:「過聞『受終於文祖』之言於尚書。又聞『歷數在躬, 允執其中』之文於論語。豈自意得於老耄之齒, 正值天命受於聖主之會, 親見三讓之弘辭, 觀衆瑞之總集, 覩升堂穆穆之盛禮, 瞻燔燎焜曜之青烟;于時忽自以為處唐、虞之運, 際於紫微之天庭也。徒慨不得攜子之手, 共列於世。有二子之數, 以聽有唐『欽哉』之命也。子雖在裔土, 想亦極目而迴望, 側耳而遐聽, 延頸而鶴立也。昔汝南陳公初拜, 不依故常, 讓上卿於李元禮。以此推之,
吾宜退身以避子位也。苟得避子以竊讓名, 然後綬帶委質, 游談於平、勃之間, 與子共陳往時避地之艱辛, 樂酒酣宴,
高談大噱, 亦足遺憂而忘老。捉筆陳情, 隨以喜笑。」又曰:「前夏有書而未達, 今重有書, 而并致前問。皇帝旣深悼劉將軍之早世, 又愍其孤之不易, 又惜使足下孔明等士人氣類之徒, 遂沈溺於羌夷異種之間, 永與華夏乖絕,
而無朝聘中國之期緣, 瞻睎故土桑梓之望也, 故復運慈念而勞仁心, 重下明詔以發德音, 申勑朗等, 使重為書與足下等。以足下聦明, 揆殷勤之聖意, 亦足悟海岱之所常在,
知百川之所宜注矣。昔伊尹去夏而就殷, 陳平違楚而歸漢, 猶曜德於阿衡, 著功於宰相。若足下能弼人之遺孤, 定人之猶豫, 去非常之偽號, 事受命之大魏, 客主兼不世之榮名, 上下蒙不朽之常耀, 功與事並, 聲與勳著, 考績效足, 以超越伊、呂矣。旣承詔旨,
且服舊之情, 情不能已。若不言足下之所能, 陳足下之所見, 則無以宣明詔命, 弘光大之恩, 叙宿昔夢想之思。若天啟衆心, 子導蜀意, 誠此意有攜手之期。若險路未夷, 子謀不從, 則懼聲問或否, 復面何由!前後二書, 言每及斯, 希不切然有動於懷。足下周游江湖, 以曁南海, 歷觀夷俗, 可謂徧矣;想子之心, 結思華夏, 可謂深矣。為身擇居, 猶願中土;為主擇居, 安豈可以不繫意於京師, 而持疑於荒裔乎?詳思愚言, 速示還報也。」
糜竺傳
糜竺字子仲, 東海朐人也。祖世貨殖, 僮客萬人, 貲產鉅億。搜神記曰:竺甞從洛歸, 未達家數十里, 路傍見一婦人, 從竺求寄載。行可數里, 婦謝去, 謂笁曰:「我天使也, 當往燒東海糜竺家, 感君見載, 故以相語。」竺因私請之,
婦曰:「不可得不燒。如此, 君可馳去, 我當緩行, 日中火當發。」竺乃還家, 遽出財物,
日中而火大發。後徐州牧陶謙辟為別駕從事。謙卒, 糜奉謙遺命, 迎先主於小沛。建安元年, 呂布乘先主之出拒袁術, 襲下邳, 虜先主妻子。先主轉軍廣陵海西, 竺於是進妹於先主為夫人, 奴客二千,
金銀貨幣以助軍資;于時困匱, 賴此復振。後曹公表竺領嬴郡太守,
曹公集載公表曰:「泰山郡界廣遠, 舊多輕悍, 權時之宜, 可分五縣為嬴郡, 揀選清廉以為守將。偏將軍糜竺, 素履忠貞, 文武昭烈, 請以竺領嬴郡太守, 撫慰吏民。」竺弟芳為彭城相, 皆去官, 隨先主周旋。先主將適荊州, 遣竺先與劉表相聞, 以竺為左將軍從事中郎。益州旣平, 拜為安漢將軍, 班在軍師將軍之右。竺雍容敦雅, 而幹翮非所長。是以待之以上賔之禮, 未甞有所統御。然賞賜優寵, 無與為比。
芳為南郡太守, 與關羽共事, 而私好攜貳, 叛迎孫權, 羽因覆敗。竺面縛請罪, 先主慰諭以兄弟罪不相及, 崇待如初。竺慙恚發病, 歲餘卒。子威,
官至虎賁中郎將。威子照, 虎騎監。自竺至照, 皆便弓馬, 善射御云。
孫乾傳
孫乾字公祐, 北海人也。先主領徐州, 辟為從事, 鄭玄傳云:玄薦乾於州。乾被辟命, 玄所舉也。後隨從周旋。先主之背曹公, 遣乾自結袁紹, 將適荊州, 乾又與糜竺俱使劉表, 皆如意指。後表與袁尚書, 說其兄弟分爭之變, 曰:「每與劉左將軍、孫公祐共論此事, 未甞不痛心入骨, 相為悲傷也。」其見重如此。先主定益州, 乾自從事中郎為秉忠將軍, 見禮次糜竺,
與簡雍同等。頃之, 卒。
簡雍傳
簡雍字憲和, 涿郡人也。少與先主有舊, 隨從周旋。先主至荊州, 雍與麋笁、孫乾同為從事中郎, 常為談客, 往來使命。先主入益州, 劉璋見雍, 甚愛之。後先主圍成都, 遣雍往說璋, 璋遂與雍同輿而載, 出城歸命。先主拜雍為昭德將軍。優游風儀, 性簡傲跌宕, 在先主坐席, 猶箕踞傾倚, 威儀不肅, 自縱適;諸葛亮已下則獨擅一榻, 項枕卧語, 無所為屈。時天旱禁酒, 釀者有刑。吏於人家索得釀具, 論者欲令與作酒者同罰。雍與先主游觀, 見一男女行道, 謂先主曰:「彼人欲行淫, 何以不縛?」先主曰:「卿何以知之?」雍對曰:「彼有其具, 與欲釀者同。」先主大笑, 而原欲釀者。雍之滑稽, 皆此類也。或曰:雍本姓耿, 幽州人語謂耿為簡, 遂隨音變之。
伊籍傳
伊籍字機伯, 山陽人。少依邑人鎮南將軍劉表。先主之在荊州, 籍常往來自託。表卒, 遂隨先主南渡江, 從入益州。益州旣定,
以籍為左將軍從事中郎, 見待亞於簡雍、孫乾等。遣東使於吳, 孫權聞其才辯, 欲逆折以辭。籍適入拜, 權曰:「勞事無道之君乎?」籍旣對曰:「一拜一起, 未足為勞。」籍之機捷, 類皆如此, 權甚異之。後遷昭文將軍, 與諸葛亮、法正、劉巴、李嚴共造蜀科;蜀科之制, 由此五人焉。
秦宓傳
秦宓字子勑, 廣漢緜竹人也。少有才學, 州郡辟命,
輒稱疾不往。奏記州牧劉焉, 薦儒士任定祖曰:「昔百里、蹇叔以耆艾而定策, 甘羅、子奇以童冠而立功, 故書美黃髮,
而易稱顏淵, 固知選士用能, 不拘長幼, 明矣。乃者以來, 海內察舉率多英儁而遺舊齒, 衆論不齊, 異同相半, 此乃承平之翔步, 非亂世之急務也。夫欲救危撫亂, 脩己以安人, 則宜卓犖超倫, 與時殊趣, 震驚鄰國, 駭動四方, 上當天心, 下合人意;天人旣和, 內省不疚, 雖遭凶亂, 何憂何懼!昔楚葉公好龍, 神龍下之, 好偽徹天, 何況於真?今處士任安, 仁義直道, 流名四遠, 如今見察, 則一州斯服。昔湯舉伊尹, 不仁者遠,
何武貢二龔, 雙名竹帛, 故貪尋常之高而忽萬仞之嵩, 樂面前之飾而忘天下之譽, 斯誠往古之所重慎也。甫欲鑿石索玉, 剖蚌求珠, 今乃隨、和炳然, 有如皎日, 復何疑哉!誠知晝不操燭, 日有餘光,
但愚情區區, 貪陳所見。」益部耆舊傳曰:安, 廣漢人。少事聘士楊厚, 究極圖籍, 游覽京師, 還家講授, 與董扶俱以學行齊聲。郡請功曹, 州辟治中別駕, 終不久居。舉孝廉茂才,
太尉載辟, 除博士, 公車徵, 皆稱疾不就。州牧劉焉表薦安味精道度, 厲節高邈, 揆其器量, 國之元寶, 宜處弼疑之輔, 以消非常之咎。玄纁之禮, 所宜招命。王塗隔塞, 遂無聘命。年七十九, 建安七年卒, 門人慕仰, 為立碑銘。後丞相亮問秦宓以安所長, 宓曰:「記人之善, 忘人之過。」
劉璋時, 宓同郡王商為治中從事, 與宓書曰:「貧賤困苦, 亦何時可以終身!卞和衒玉以燿世, 宜一來, 與州尊相見。」宓荅書曰:「昔堯優許由, 非不弘也, 洗其兩耳;楚聘莊周, 非不廣也, 執竿不顧。易曰『確乎其不可拔』, 夫何衒之有?且以國君之賢, 子為良輔,
不以是時建蕭、張之策, 未足為智也。僕得曝背乎隴畒之中, 誦顏氏之簞瓢, 詠原憲之蓬戶, 時翱翔於林澤, 與沮、溺之等儔, 聽玄猿之悲吟, 察鶴鳴於九皐, 安身為樂, 無憂為福, 處空虛之名, 居不靈之龜, 知我者希, 則我貴矣。斯乃僕得志之秋也, 何困苦之戚焉!」後商為嚴君平、李弘立祠, 宓與書曰:「疾病伏匿, 甫知足下為嚴、李立祠, 可謂厚黨勤類者也。觀嚴文章, 冠冒天下, 由、夷逸操, 山嶽不移, 使楊子不歎, 固自昭明。如李仲元不遭法言, 令名必淪, 其無虎豹之文故也, 可謂攀龍附鳳者矣。如楊子雲潛心著述, 有補於世, 泥蟠不滓, 行參聖師, 于今海內談詠厥辭。邦有斯人, 以耀四遠, 怪子替茲, 不立祠堂。蜀本無學士, 文翁遣相如東受七經, 還教吏民, 於是蜀學比於齊、魯。故地里志曰:『文翁倡其教, 相如為之師。』漢家得士, 盛於其世;仲舒之徒, 不達封禪, 相如制其禮。夫能制禮造樂,
移風易俗, 非禮所秩有益於世者乎!雖有王孫之累, 猶孔子大齊桓之霸, 公羊賢叔術之讓。僕亦善長卿之化, 宜立祠堂, 速定其銘。」
先是,
李權從宓借戰國策, 宓曰:「戰國從橫, 用之何為?」權曰:「仲尼、嚴平, 會聚衆書, 以成春秋、指歸之文, 故海以合流為大, 君子以博識為弘。」宓報曰:「書非史記周圖, 仲尼不采;道非虛無自然, 嚴平不演。海以受淤, 歲一蕩清;君子博識, 非禮不視。今戰國反覆儀、秦之術, 殺人自生, 亡人自存, 經之所疾。故孔子發憤作春秋, 大乎居正, 復制孝經, 廣陳德行。杜漸防萌, 預有所抑, 是以老氏絕禍於未萌, 豈不信邪!成湯大聖, 覩野魚而有獵逐之失, 定公賢者, 見女樂而弃朝事, 臣松之案:書傳魯定公無善可稱。宓謂之賢者, 淺學所未達也。若此輩類, 焉可勝陳。道家法曰:『不見所欲, 使心不亂。』是故天地貞觀, 日月貞明;其直如矢, 君子所履。洪範記灾, 發於言貌, 何戰國之譎權乎哉!」
或謂宓曰:「足下欲自比於巢、許、四皓, 何故揚文藻見瓌穎乎?」宓荅曰:「僕文不能盡言, 言不能盡意, 何文藻之有揚乎!昔孔子三見哀公, 言成七卷, 事蓋有不可嘿嘿也。劉向七略曰:孔子三見哀公, 作三朝記七篇, 今在大戴禮。 臣松之案:中經部有孔子三朝八卷, 一卷目錄, 餘者所謂七篇。接輿行且歌, 論家以光篇;漁父詠滄浪, 賢者以燿章。此二人者, 非有欲於時者也。夫虎生而文炳, 鳳生而五色, 豈以五采自飾畫哉?天性自然也。蓋河、洛由文興, 六經由文起, 君子懿文德, 采藻其何傷!以僕之愚, 猶恥革子成之誤, 況賢於己者乎!」臣松之案:今論語作棘子成。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 何以文為!」屈於子貢之言, 故謂之誤也。
先主旣定益州, 廣漢太守夏侯纂請宓為師友祭酒, 領五官掾, 稱曰仲父。宓稱疾, 卧在第舍, 纂將功曹古朴、主簿王普, 厨膳即宓第宴談, 宓卧如故。纂問朴曰:「至於貴州養生之具, 實絕餘州矣, 不知士人何如餘州也?」朴對曰:「乃自先漢已來, 其爵位者或不如餘州耳, 至於著作為世師式, 不負於餘州也。嚴君平見黃、老作指歸, 揚雄見易作太玄, 見論語作法言, 司馬相如為武帝制封禪之文, 于今天下所共聞也。」纂曰:「仲父何如?」宓以簿擊頰, 簿, 手版也。曰:「願明府勿以仲父之言假於小草, 民請為明府陳其本紀。蜀有汶阜之山, 江出其腹, 帝以會昌, 神以建福, 故能沃野千里。河圖括地象曰:岷山之地, 上為東井絡, 帝以會昌, 神以建福, 上為天井。左思蜀都賦曰:遠則岷山之精, 上為井絡, 天帝運期而會昌, 景福肹蠁而興作。淮、濟四瀆, 江為其首, 此其一也。禹生石紐, 今之汶山郡是也。帝王世紀曰:鯀納有莘氏女曰志, 是為脩己。上山行, 見流星貫昴, 夢接意感, 又吞神珠, 臆圮胷折, 而生禹於石紐。 譙周蜀本紀曰:禹本汶山廣柔縣人也, 生於石紐, 其地名刳兒坪, 見世帝紀。昔堯遭洪水, 鯀所不治, 禹疏江決河, 東注于海, 為民除害, 生民已來功莫先者, 此其二也。天帝布治房心, 決政參伐, 參伐則益州分野, 三皇乘祇車出谷口, 今之斜谷是也。蜀記曰:三皇乘祇車出谷口。未詳宓所由知為斜谷也。此便鄙州之阡陌, 明府以雅意論之, 何若於天下乎?」於是纂逡巡無以復荅。
益州辟宓為從事祭酒。先主旣稱尊號, 將東征吳, 宓陳天時必無其利, 坐下獄幽閉, 然後貸出。建興二年, 丞相亮領益州牧,
選宓迎為別駕, 尋拜左中郎將、長水校尉。吳遣使張溫來聘, 百官皆往餞焉。衆人皆集而宓未往, 亮累遣使促之, 溫曰:「彼何人也?」亮曰:「益州學士也。」及至, 溫問曰:「君學乎?」宓曰:「五尺童子皆學, 何必小人!」溫復問曰:「天有頭乎?」宓曰:「有之。」溫曰:「在何方也?」宓曰:「在西方。詩曰:『乃眷西顧。』以此推之, 頭在西方。」溫曰:「天有耳乎?」宓曰:「天處高而聽卑, 詩云:『鶴鳴于九臯, 聲聞于天。』若其無耳, 何以聽之?」溫曰:「天有足乎?」宓曰:「有。詩云:『天步艱難, 之子不猶。』若其無足, 何以步之?」溫曰:「天有姓乎?」宓曰:「有。」溫曰:「何姓?」宓曰:「姓劉。」溫曰:「何以知之?」荅曰:「天子姓劉, 故以此知之。」溫曰:「日生於東乎?」宓曰:「雖生於東而沒於西。」荅問如響, 應聲而出, 於是溫大敬服。宓之文辯, 皆此類也。遷大司農, 四年卒。初宓見帝系之文, 五帝皆同一族, 宓辨其不然之本。又論皇帝王霸豢龍之說, 甚有通理。譙允南少時數往諮訪, 紀錄其言於春秋然否論, 文多故不載。
評曰:許靖夙有名譽, 旣以篤厚為稱, 又以人物為意, 雖行事舉動, 未悉允當, 蔣濟以為「大較廊廟器」也。萬機論論許子將曰:許文休者, 大較廊廟器也, 而子將貶之。若實不貴之, 是不明也;誠令知之, 蓋善人也。麋笁、孫乾、簡雍、伊籍, 皆雍容風議, 見禮於世。秦宓始慕肥遯之高, 而無若愚之實。然專對有餘, 文藻壯美,
可謂一時之才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