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四: 吳書九 周瑜魯肅呂蒙傳

 (周瑜, 魯肅, 呂蒙)

周瑜傳
周瑜字公瑾, 廬江舒人也。從祖父景, 景子忠, 皆為漢太尉。謝承後漢書曰:景字仲嚮, 少以廉能見稱, 以明學察孝廉, 辟公府。後為豫州刺史, 辟汝南陳蕃為別駕, 潁川李膺、荀緄、杜密、沛國朱㝢為從事, 皆天下英俊之士也。稍遷至尚書令, 遂登太尉。張璠漢紀曰:景父榮, 章、和世為尚書令。初景歷位牧守, 好善愛士, 每歲舉孝廉, 延請入, 上後堂, 與家人宴會, 如此者數四。及贈送旣備, 又選用其子弟, 常稱曰:「移臣作子, 於之何有?」先是, 司徒韓縯為河內太守, 在公無私, 所舉一辭而已, 後亦不及其門戶, 曰:「我舉若可矣, 不令恩偏稱一家也。」當時論者, 或兩譏焉。父異, 洛陽令。

瑜長壯有姿貌。初, 孫堅興義兵討董卓, 徙家於舒。堅子策與瑜同年, 獨相友善, 瑜推道南大宅以舍策, 升堂拜母, 有無通共。瑜從父尚為丹楊太守, 瑜往省之。會策將東渡, 到歷陽, 馳書報瑜, 瑜將兵迎策。策大喜曰:「吾得卿, 諧也。」遂從攻橫江、當利, 皆拔之。乃渡擊秣陵, 破笮融、薛禮, 轉下湖孰、江乘, 進入曲阿, 劉繇奔走, 而策之衆已數萬矣。因謂瑜曰:「吾以此衆取吳會平山越已足。卿還鎮丹楊。」瑜還。頃之, 袁術遣從弟胤代尚為太守, 而瑜與尚俱還壽春。術欲以瑜為將, 瑜觀術終無所成, 故求為居巢長, 欲假塗東歸, 術聽之。遂自居巢還吳。是歲, 建安三年也。策親自迎瑜, 授建威中郎將, 即與兵二千人, 騎五十匹。江表傳曰:策又給瑜鼓吹, 為治館舍, 贈賜莫與為比。策令曰:「周公瑾英雋異才, 與孤有總角之好, 骨肉之分。如前在丹楊, 發衆及船糧以濟大事, 論德酬功, 此未足以報者也。」瑜時年二十四, 吳中皆呼為周郎。以瑜恩信著於廬江, 出備牛渚, 後領春穀長。頃之, 策欲取荊州, 以瑜為中護軍, 領江夏太守, 從攻皖, 拔之。時得橋公兩女, 皆國色也。策自納大橋, 瑜納小橋。江表傳曰:策從容戲瑜曰:「橋公二女雖流離, 得吾二人作壻, 亦足為歡。」復進尋陽, 破劉勳, 討江夏, 還定豫章、廬陵, 留鎮巴丘。臣松之案:孫策于時始得豫章、廬陵, 尚未能得定江夏。瑜之所鎮, 應在今巴丘縣也, 與後所平巴丘處不同。

五年, 策薨, 權統事。瑜將兵赴喪, 遂留吳, 以中護軍與長史張昭共掌衆事。江表傳曰:曹公新破袁紹, 兵威日盛, 建安七年, 下書責權質任子。權召羣臣會議, 張昭、秦松等猶豫不能決, 權意不欲遣質, 乃獨將瑜詣母前定議, 瑜曰:「昔楚國初封於荊山之側, 不滿百里之地, 繼嗣賢能, 廣土開境, 立基於郢, 遂據荊揚, 至於南海, 傳業延祚, 九百餘年。今將軍承父兄餘資, 六郡之衆, 兵精糧多, 將士用命, 鑄山為銅, 煑海為鹽, 境內富饒, 人不思亂, 汎舟舉帆, 朝發夕到, 士風勁勇, 所向無敵, 有何偪迫, 而欲送質?質一入, 不得不與曹氏相首尾, 與相首尾, 則命召不得不往, 便見制於人也。極不過一侯印, 僕從十餘人, 車數乘, 馬數匹, 豈與南靣稱孤同哉?不如勿遣, 徐觀其變。若曹氏能率義以正天下, 將軍事之未晚。若圖為暴, 亂兵猶火也, 不戢將自焚。將軍韜勇抗威, 以待天命, 何送質之有!」權母曰:「公瑾議是也。公瑾與伯符同年, 小一月耳, 我視之如子也, 汝其兄事之。」遂不送質。十一年, 督孫瑜等討麻、保二屯, 梟其渠帥, 囚俘萬餘口, 還備官亭。江夏太守黃祖遣將鄧龍將兵數千人入柴桑, 瑜追討擊, 生虜龍送吳。

十三年春, 權討江夏, 瑜為前部大督。其年九月, 曹公入荊州, 劉琮舉衆降, 曹公得其水軍, 船步兵數十萬, 將士聞之皆恐。權延見羣下, 問以計策。議者咸曰:「曹公豺虎也, 然託名漢相, 挾天子以征四方, 動以朝廷為辭, 今日拒之, 事更不順。且將軍大勢, 可以拒操者, 長江也。今操得荊州, 掩有其地, 劉表治水軍, 蒙衝鬬艦, 乃以千數, 操悉浮以沿江, 兼有步兵, 水陸俱下, 此為長江之險, 已與我共之矣。而勢力衆寡, 又不可論。愚謂大計不如迎之。」瑜曰:「不然。操雖託名漢相, 其實漢賊也。將軍以神武雄才, 兼仗父兄之烈, 割據江東, 地方數千里, 兵精足用, 英雄樂業, 尚當橫行天下, 為漢家除殘去穢。況操自送死, 而可迎之邪?請為將軍籌之:今使北土已安, 操無內憂, 能曠日持久來爭疆場, 又能與我校勝負於船楫可乎?今北土旣未平安, 加馬超、韓遂尚在關西, 為操後患。且舍鞌馬, 杖舟楫, 與吳越爭衡, 本非中國所長。又今盛寒, 馬無槀草, 驅中國士衆遠涉江湖之閒, 不習水土, 必生疾病。此數四者, 用兵之患也, 而操皆冒行之。將軍禽操, 宜在今日。瑜請得精兵三萬人, 進住夏口, 保為將軍破之。」權曰:「老賊欲廢漢自立久矣, 徒忌二袁、呂布、劉表與孤耳。今數雄已滅, 惟孤尚存, 孤與老賊, 勢不兩立。君言當擊, 甚與孤合, 此天以君授孤也。」江表傳曰:權拔刀斫前奏案曰:「諸將吏敢復有言當迎操者, 與此案同!」及會罷之夜, 瑜請見曰:「諸人徒見操書, 言水步八十萬, 而各恐懾, 不復料其虛實, 便開此議, 甚無謂也。今以實校之, 彼所將中國人, 不過十五六萬, 且軍已久疲, 所得表衆, 亦極七八萬耳, 尚懷狐疑。夫以疲病之卒, 御狐疑之衆, 衆數雖多, 甚未足畏。得精兵五萬, 自足制之, 願將軍勿慮。」權撫背曰:「公瑾, 卿言至此, 甚合孤心。子布、元表諸人, 各顧妻子, 挾持私慮, 深失所望, 獨卿與子敬與孤同耳, 此天以卿二人贊孤也。五萬兵難卒合, 已選三萬人, 船糧戰具俱辦, 卿與子敬、程公便在前發, 孤當續發人衆, 多載資糧, 為卿後援。卿能辦之者誠決, 邂逅不如意, 便還就孤, 孤當與孟德決之。」 臣松之以為建計拒曹公, 實始魯肅。于時周瑜使鄱陽, 肅勸權呼瑜, 瑜使鄱陽還, 但與肅闇同, 故能共成大勳。本傳直云, 權延見羣下, 問以計策, 瑜擺衆人之議, 獨言抗拒之計, 了不云肅先有謀, 殆為攘肅之善也。

時劉備為曹公所破, 欲引南渡江, 與魯肅遇於當陽, 遂共圖計, 因進住夏口, 遣諸葛亮詣權, 權遂遣瑜及程普等與備并力逆曹公, 遇於赤壁。時曹公軍衆已有疾病, 初一交戰, 公軍敗退, 引次江北。瑜等在南岸。瑜部將黃蓋曰:「今寇衆我寡, 難與持久。然觀操軍船艦首尾相接, 可燒而走也。」乃取蒙衝鬬艦數十艘, 實以薪草, 膏油灌其中, 裹以帷幕, 上建牙旗, 先書報曹公, 欺以欲降。江表傳載蓋書曰:「蓋受孫氏厚恩, 常為將帥, 見遇不薄。然顧天下事有大勢, 用江東六郡山越之人, 以當中國百萬之衆, 衆寡不敵, 海內所共見也。東方將吏, 無有愚智, 皆知其不可, 惟周瑜、魯肅偏懷淺戇, 意未解耳。今日歸命, 是其實計。瑜所督領, 自易摧破。交鋒之日, 蓋為前部, 當因事變化, 效命在近。」曹公特見行人, 密問之, 口勑曰:「但恐汝詐耳。蓋若信實, 當授爵賞, 超於前後也。」又豫備走舸, 各繫大船後, 因引次俱前。曹公軍吏士皆延頸觀望, 指言蓋降。蓋放諸船, 同時發火。時風盛猛, 悉延燒岸上營落。頃之, 煙炎張天, 人馬燒溺死者甚衆, 軍遂敗退, 還保南郡。江表傳曰:至戰日, 蓋先取輕利艦十舫, 載燥荻枯柴積其中, 灌以魚膏, 赤幔覆之, 建旌旗龍幡於艦上。時東南風急, 因以十艦最著前, 中江舉帆, 蓋舉火白諸校, 使衆兵齊聲大叫曰:「降焉!」操軍人皆出營立觀。去北軍二里餘, 同時發火, 火烈風猛, 往船如箭, 飛埃絕爛, 燒盡北船, 延及岸邊營柴。瑜等率輕銳尋繼其後, 雷鼓大進, 北軍大壞, 曹公退走。備與瑜等復共追。曹公留曹仁等守江陵城, 徑自北歸。
瑜與程普又進南郡, 與仁相對, 各隔大江。兵未交鋒, 吳錄曰:備謂瑜云:「仁守江陵城, 城中糧多, 足為疾害。使張益德將千人隨卿, 卿分二千人追我, 相為從夏水入截仁後, 仁聞吾入必走。」瑜以二千人益之。瑜即遣甘寧前據夷陵。仁分兵騎別攻圍寧。寧告急於瑜。瑜用呂蒙計, 留凌統以守其後, 身與蒙上救寧。寧圍旣解, 乃渡屯北岸, 克期大戰。瑜親跨馬擽陣, 會流矢中右脅, 瘡甚, 便還。後仁聞瑜卧未起, 勒兵就陣。瑜乃自興, 案行軍營, 激揚吏士, 仁由是遂退。

權拜瑜偏將軍, 領南郡太守。以下雋、漢昌、瀏陽、州陵為奉邑, 屯據江陵。劉備以左將軍領荊州牧, 治公安。備詣京見權, 瑜上疏曰:「劉備以梟雄之姿, 而有關羽、張飛熊虎之將, 必非久屈為人用者。愚謂大計宜徙備置吳, 盛為築宮室, 多其美女玩好, 以娛其耳目, 分此二人, 各置一方, 使如瑜者得挾與攻戰, 大事可定也。今猥割土地以資業之, 聚此三人, 俱在疆場, 恐蛟龍得雲雨, 終非池中物也。」權以曹公在北方, 當廣擥英雄, 又恐備難卒制, 故不納。

是時劉璋為益州牧, 外有張魯寇侵, 瑜乃詣京見權曰:「今曹操新折衂, 方憂在腹心, 未能與將軍道兵相事也。乞與奮威俱進取蜀, 得蜀而并張魯, 因留奮威固守其地, 好與馬超結援。瑜還與將軍據襄陽以蹙操, 北方可圖也。」權許之。瑜還江陵, 為行裝, 而道於巴丘病卒, 臣松之案, 瑜欲取蜀, 還江陵治嚴, 所卒之處, 應在今之巴陵, 與前所鎮巴丘, 名同處異也。時年三十六。權素服舉哀, 感慟左右。喪當還吳, 又迎之蕪湖, 衆事費度, 一為供給。後著令曰:「故將軍周瑜、程普, 其有人客, 皆不得問。」初瑜見友於策, 太妃又使權以兄奉之。是時權位為將軍, 諸將賔客為禮尚簡, 而瑜獨先盡敬, 便執臣節。性度恢廓, 大率為得人, 惟與程普不睦。江表傳曰:普頗以年長數陵侮瑜。瑜折節容下, 終不與校。普後自敬服而親重之, 乃告人曰:「與周公瑾交, 若飲醇醪, 不覺自醉。」時人以其謙讓服人如此。初曹公聞瑜年少有美才, 謂可游說動也, 乃密下揚州, 遣九江蔣幹往見瑜。幹有儀容, 以才辯見稱, 獨步江、淮之閒, 莫與為對。乃布衣葛巾, 自託私行詣瑜。瑜出迎之, 立謂幹曰:「子翼良苦, 遠涉江湖為曹氏作說客邪?」幹曰:「吾與足下州里, 中閒別隔, 遙聞芳烈, 故來叙闊, 并觀雅規, 而云說客, 無乃逆詐乎?」瑜曰:「吾雖不及夔、曠, 聞弦賞音, 足知雅曲也。」因延幹入, 為設酒食。畢, 遣之曰:「適吾有密事, 且出就館, 事了, 別自相請。」後三日, 瑜請幹與周觀營中, 行視倉庫軍資器仗訖, 還宴飲, 示之侍者服飾珍玩之物, 因謂幹曰:「丈夫處世, 遇知己之主, 外託君臣之義, 內結骨肉之恩, 言行計從, 禍福共之, 假使蘇張更生, 酈叟復出, 猶撫其背而折其辭, 豈足下幼生所能移乎?」幹但笑, 終無所言。幹還, 稱瑜雅量高致, 非言辭所間。中州之士, 亦以此多之。劉備之自京還也, 權乘飛雲大船, 與張昭、秦松、魯肅等十餘人共追送之, 大宴會敘別。昭、肅等先出, 權獨與備留語, 因言次, 歎瑜曰:「公瑾文武籌略, 萬人之英, 顧其器量廣大, 恐不久為人臣耳。」瑜之破魏軍也, 曹公曰:「孤不羞走。」後書與權曰:「赤壁之役, 值有疾病, 孤燒船自退, 橫使周瑜虛獲此名。」瑜威聲遠著, 故曹公、劉備咸欲疑譖之。及卒, 權流涕曰:「公瑾有王佐之資, 今忽短命, 孤何賴哉!」後權稱尊號, 謂公卿曰:「孤非周公瑾, 不帝矣。」

瑜少精意於音樂, 雖三爵之後, 其有闕誤, 瑜必知之, 知之必顧, 故時人謠曰:「曲有誤, 周郎顧。」

瑜兩男一女。女配太子登。男循尚公主, 拜騎都尉, 有瑜風, 早卒。循弟胤, 初拜興業都尉, 妻以宗女, 授兵千人, 屯公安。黃龍元年, 封都鄉侯, 後以罪徙廬陵郡。赤烏二年, 諸葛瑾、步隲連名上疏曰:「故將軍周瑜子胤, 昔蒙粉飾, 受封為將, 不能養之以福, 思立功效, 至縱情欲, 招速罪辟。臣竊以瑜昔見寵任, 入作心膂, 出為爪牙, 銜命出征, 身當矢石, 盡節用命, 視死如歸, 故能摧曹操於烏林, 走曹仁於郢都, 揚國威德, 華夏是震, 蠢爾蠻荊, 莫不賔服, 雖周之方叔, 漢之信、布, 誠無以尚也。夫折衝扞難之臣, 自古帝王莫不貴重, 故漢高帝封爵之誓曰『使黃河如帶, 太山如礪, 國以永存, 爰及苗裔』;申以丹書, 重以盟詛, 藏于宗廟, 傳於無窮, 欲使功臣之後, 世世相踵, 非徒子孫, 乃關苗裔, 報德明功, 勤勤懇懇, 如此之至, 欲以勸戒後人, 用命之臣, 死而無悔也。況於瑜身沒未久, 而其子胤降為匹夫, 益可悼傷。竊惟陛下欽明稽古, 隆於興繼, 為胤歸訴, 乞匄餘罪, 還兵復爵, 使失旦之雞, 復得一鳴, 抱罪之臣, 展其後效。」權荅曰:「腹心舊勳, 與孤協事, 公瑾有之, 誠所不忘。昔胤年少, 初無功勞, 橫受精兵, 爵以侯將, 蓋念公瑾以及於胤也。而胤恃此, 酗淫自恣, 前後告喻, 曾無悛改。孤於公瑾, 義猶二君, 樂胤成就, 豈有已哉?迫胤罪惡, 未宜便還, 且欲苦之, 使自知耳。今二君勤勤援引漢高河山之誓, 孤用恧然。雖德非其疇, 猶欲庶幾, 事亦如爾, 故未順旨。以公瑾之子, 而二君在中間, 苟使能改, 亦何患乎!」瑾、隲表比上, 朱然及全琮亦俱陳乞, 權乃許之。會胤病死。

瑜兄子峻, 亦以瑜元功為偏將軍, 領吏士千人。峻卒, 全琮表峻子護為將。權曰:「昔走曹操, 拓有荊州, 皆是公瑾, 常不忘之。初聞峻亡, 仍欲用護, 聞護性行危險, 用之適為作禍, 故便止之。孤念公瑾, 豈有已乎?」

魯肅傳
魯肅字子敬, 臨淮東城人也。生而失父, 與祖母居。家富於財, 性好施與。爾時天下已亂, 肅不治家事, 大散財貨, 摽賣田地, 以賑窮弊結士為務, 甚得鄉邑歡心。
周瑜為居巢長, 將數百人故過候肅, 并求資糧。肅家有兩囷米, 各三千斛, 肅乃指一囷與周瑜, 瑜益知其奇也, 遂相親結, 定僑、札之分。袁術聞其名, 就署東城長。肅見術無綱紀, 不足與立事, 乃攜老弱將輕俠少年百餘人, 南到居巢就瑜。瑜之東渡, 因與同行, 吳書曰:肅體貌魁奇, 少有壯節, 好為奇計。天下將亂, 乃學擊劒騎射, 招聚少年, 給其衣食, 往來南山中射獵, 陰相部勒, 講武習兵。父老咸曰:「魯氏世衰, 乃生此狂兒!」後雄傑並起, 中州擾亂, 肅乃命其屬曰:「中國失綱, 寇賊橫暴, 淮、泗間非遺種之地, 吾聞江東沃野萬里, 民富兵彊, 可以避害, 寧肯相隨俱至樂土, 以觀時變乎?」其屬皆從命。乃使細弱在前, 彊壯在後, 男女三百餘人行。州追騎至, 肅等徐行, 勒兵持滿, 謂之曰:「卿等丈夫, 當解大數。今日天下兵亂, 有功弗賞, 不追無罰, 何為相偪乎?」又自植盾, 引弓射之, 矢皆洞貫。騎旣嘉肅言, 且度不能制, 乃相率還。肅渡江往見策, 策亦雅奇之。留家曲阿。會祖母亡, 還葬東城。

劉子揚與肅友善, 遺肅書曰:「方今天下豪傑並起, 吾子姿才, 尤宜今日。急還迎老母, 無事滯於東城。近鄭寶者, 今在巢湖, 擁衆萬餘, 處地肥饒, 廬江閒人多依就之, 況吾徒乎?觀其形勢, 又可博集, 時不可失, 足下速之。」肅荅然其計。葬畢還曲阿, 欲北行。會瑜已徙肅母到吳, 肅具以狀語瑜。時孫策已薨, 權尚住吳, 瑜謂肅曰:「昔馬援荅光武云『當今之世, 非但君擇臣, 臣亦擇君』。今主人親賢貴士, 納奇錄異, 且吾聞先哲祕論, 承運代劉氏者, 必興於東南, 推步事勢, 當其歷數。終搆帝基, 以協天符, 是烈士攀龍附鳳馳騖之秋。吾方達此, 足下不須以子揚之言介意也。」肅從其言。瑜因薦肅才宜佐時, 當廣求其比, 以成功業, 不可令去也。

權即見肅, 與語甚恱之。衆賔罷退, 肅亦辭出, 乃獨引肅還, 合榻對飲。因密議曰:「今漢室傾危, 四方雲擾, 孤承父兄遺業, 思有桓文之功。君旣惠顧, 何以佐之?」肅對曰:「昔高帝區區欲尊事義帝而不獲者, 以項羽為害也。今之曹操, 猶昔項羽, 將軍何由得為桓文乎?肅竊料之, 漢室不可復興, 曹操不可卒除。為將軍計, 惟有鼎足江東, 以觀天下之釁。規模如此, 亦自無嫌。何者?北方誠多務也。因其多務, 勦除黃祖, 進伐劉表, 竟長江所極, 據而有之, 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 此高帝之業也。」權曰:「今盡力一方, 冀以輔漢耳, 此言非所及也。」張昭非肅謙下不足, 頗訾毀之, 云肅年少麤踈, 未可用。權不以介意, 益貴重之, 賜肅母衣服幃帳, 居處雜物, 富擬其舊。

劉表死。肅進說曰:「夫荊楚與國鄰接, 水流順北, 外帶江漢, 內阻山陵, 有金城之固, 沃野萬里, 士民殷富, 若據而有之, 此帝王之資也。今表新亡, 二子素不輯睦, 軍中諸將, 各有彼此。加劉備天下梟雄, 與操有隙, 寄寓於表, 表惡其能而不能用也。若備與彼協心, 上下齊同, 則宜撫安, 與結盟好;如有離違, 宜別圖之, 以濟大事。肅請得奉命弔表二子, 并慰勞其軍中用事者, 及說備使撫表衆, 同心一意, 共治曹操, 備必喜而從命。如其克諧, 天下可定也。今不速往, 恐為操所先。」權即遣肅行。到夏口, 聞曹公已向荊州, 晨夜兼道。比至南郡, 而表子琮已降曹公, 備惶遽奔走, 欲南渡江。肅徑迎之, 到當陽長阪, 與備會, 宣騰權旨, 及陳江東彊固, 勸備與權併力。備甚歡恱。時諸葛亮與備相隨, 肅謂亮曰「我子瑜友也」, 即共定交。備遂到夏口, 遣亮使權, 肅亦反命。臣松之案:劉備與權併力, 共拒中國, 皆肅之本謀。又語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 則亮已亟聞肅言矣。而蜀書亮傳云:「亮以連橫之略說權, 權乃大喜。」如似此計始出於亮。若二國史官, 各記所聞, 競欲稱揚本國容美, 各取其功。今此二書, 同出一人, 而舛互若此, 非載述之體也。

會權得曹公欲東之問, 與諸將議, 皆勸權迎之, 而肅獨不言。權起更衣, 肅追於宇下, 權知其意, 執肅手曰:「卿欲何言?」肅對曰:「向察衆人之議, 專欲誤將軍, 不足與圖大事。今肅可迎操耳, 如將軍, 不可也。何以言之?今肅迎操, 操當以肅還付鄉黨, 品其名位, 猶不失下曹從事, 乘犢車, 從吏卒, 交游士林, 累官故不失州郡也。將軍迎操, 將安所歸?願早定大計, 莫用衆人之議也。」權歎息曰:「此諸人持議, 甚失孤望;今卿廓開大計, 正與孤同, 此天以卿賜我也。」魏書及九州春秋曰:曹公征荊州, 孫權大懼, 魯肅實欲勸權拒曹公, 乃激說權曰:「彼曹公者, 實嚴敵也, 新并袁紹, 兵馬甚精, 乘戰勝之威, 伐喪亂之國, 克可必也。不如遣兵助之, 且送將軍家詣鄴;不然, 將危。」權大怒, 欲斬肅, 肅因曰:「今事已急, 即有他圖, 何不遣兵助劉備, 而欲斬我乎?」權然之, 乃遣周瑜助備。 孫盛曰:吳書及江表傳, 魯肅一見孫權便說拒曹公而論帝王之略, 劉表之死也, 又請使觀變, 無緣方復激說勸迎曹公也。又是時勸迎者衆, 而云獨欲斬肅, 非其論也。

時周瑜受使至鄱陽, 肅勸追召瑜還。遂任瑜以行事, 以肅為贊軍校尉, 助畫方略。曹公破走, 肅即先還, 權大請諸將迎肅。肅將入閤拜, 權起禮之, 因謂曰:「子敬, 孤持鞌下馬相迎, 足以顯卿未?」肅趨進曰:「未也。」衆人聞之, 無不愕然。就坐, 徐舉鞭言曰:「願至尊威德加乎四海, 總括九州, 克成帝業, 更以安車軟輪徵肅, 始當顯耳。」權撫掌歡笑。

後備詣京見權, 求都督荊州, 惟肅勸權借之, 共拒曹公。漢晉春秋曰:呂範勸留備, 肅曰:「不可。將軍雖神武命世, 然曹公威力實重, 初臨荊州, 恩信未洽, 宜以借備, 使撫安之。多操之敵, 而自為樹黨, 計之上也。」權即從之。曹公聞權以土地業備, 方作書, 落筆於地。

周瑜病困, 上疏曰:「當今天下, 方有事役, 是瑜乃心夙夜所憂, 願至尊先慮未然, 然後康樂。今旣與曹操為敵, 劉備近在公安, 邊境密邇, 百姓未附, 宜得良將以鎮撫之。魯肅智略足任, 乞以代瑜。瑜隕踣之日, 所懷盡矣。」江表傳載:初瑜疾困, 與權牋曰:「瑜以凡才, 昔受討逆殊特之遇, 委以腹心, 遂荷榮任, 統御兵馬, 志執鞭弭, 自效戎行。規定巴蜀, 次取襄陽, 憑賴威靈, 謂若在握。至以不謹, 道遇暴疾, 昨自醫療, 日加無損。人生有死, 脩短命矣, 誠不足惜, 但恨微志未展, 不復奉教命耳。方今曹公在北, 疆埸未靜, 劉備寄寓, 有似養虎, 天下之事, 未知終始, 此朝士旰食之秋, 至尊垂慮之日也。魯肅忠烈, 臨事不苟, 可以代瑜。人之將死, 其言也善, 儻或可採, 瑜死不朽矣。」案此牋與本傳所載, 意旨雖同, 其辭乖異耳。即拜肅奮武校尉, 代瑜領兵。瑜士衆四千餘人, 奉邑四縣, 皆屬焉。令程普領南郡太守。肅初住江陵, 後下屯陸口, 威恩大行, 衆增萬餘人, 拜漢昌太守、偏將軍。十九年, 從權破皖城, 轉橫江將軍。

先是, 益州牧劉璋綱維頹弛, 周瑜、甘寧並勸權取蜀, 權以咨備, 備內欲自規, 乃偽報曰:「備與璋託為宗室, 冀憑英靈, 以匡漢朝。今璋得罪左右, 備獨竦懼, 非所敢聞, 願加寬貸。若不獲請, 備當放髮歸於山林。」後備西圖璋, 留關羽守, 權曰:「猾虜乃敢挾詐!」及羽與肅鄰界, 數生狐疑, 疆埸紛錯, 肅常以歡好撫之。備旣定益州, 權求長沙、零、桂, 備不承旨, 權遣呂蒙率衆進取。備聞, 自還公安, 遣羽爭三郡。肅住益陽, 與羽相拒。肅邀羽相見, 各駐兵馬百步上, 但請將軍單刀俱會。肅因責數羽曰:「國家區區本以土地借卿家者, 卿家軍敗遠來, 無以為資故也。今已得益州, 旣無奉還之意, 但求三郡, 又不從命。」語未究竟, 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 惟德所在耳, 何常之有!」肅厲聲呵之, 辭色甚切。羽操刀起謂曰:「此自國家事, 是人何知!」目使之去。吳書曰:肅欲與羽會語, 諸將疑恐有變, 議不可往。肅曰:「今日之事, 宜相開譬。劉備負國, 是非未決, 羽亦何敢重欲干命!」乃自就羽。羽曰:「烏林之役, 左將軍身在行間, 寢不脫介, 自力破魏, 豈得徒勞, 無一塊壤, 而足下來欲收地邪?」肅曰:「不然。始與豫州觀於長阪, 豫州之衆不當一校, 計窮慮極, 志勢摧弱, 圖欲遠竄, 望不及此。主上矜愍豫州之身無有處所, 不愛土地士人之力, 使有所庇廕以濟其患, 而豫州私獨飾情, 愆德隳好。今已藉手於西州矣, 又欲翦并荊州之土, 斯蓋凡夫所不忍行, 而況整領人物之主乎!肅聞貪而棄義, 必為禍階。吾子屬當重任, 曾不能明道處分, 以義輔時, 而負恃弱衆以圖力爭, 師曲為老, 將何獲濟?」羽無以荅。備遂割湘水為界, 於是罷軍。

肅年四十六, 建安二十二年卒。權為舉哀, 又臨其葬。諸葛亮亦為發哀。吳書曰:肅為人方嚴, 寡於玩飾, 內外節儉, 不務俗好。治軍整頓, 禁令必行, 雖在軍陣, 手不釋卷。又善談論, 能屬文辭, 思度弘遠, 有過人之明。周瑜之後, 肅為之冠。權稱尊號, 臨壇, 顧謂公卿曰:「昔魯子敬甞道此, 可謂明於事勢矣。

肅遺腹子淑旣壯, 濡須督張承謂終當到至。永安中, 為昭武將軍、都亭侯、武昌督。建衡中, 假節, 遷夏口督。所在嚴整, 有方幹。鳳皇三年卒。子睦襲爵, 領兵馬。

呂蒙傳
呂蒙字子明, 汝南富陂人也。少南渡, 依姊夫鄧當。當為孫策將, 數討山越。蒙年十五六, 竊隨當擊賊, 當顧見大驚, 呵叱不能禁止。歸以告蒙母, 母恚欲罰之, 蒙曰:「貧賤難可居, 脫誤有功, 富貴可致。且不探虎穴, 安得虎子?」母哀而舍之。時當職吏以蒙年小輕之, 曰:「彼豎子何能為?此欲以肉餧虎耳。」他日與蒙會, 又蚩辱之。蒙大怒, 引刀殺吏, 出走, 逃邑子鄭長家。出因校尉袁雄自首, 承間為言, 策召見奇之, 引置左右。

數歲, 鄧當死, 張昭薦蒙代當, 拜別部司馬。權統事, 料諸小將兵少而用薄者, 欲并合之。蒙陰賒貰, 為兵作絳衣行縢, 及簡日, 陳列赫然, 兵人練習, 權見之大恱, 增其兵。從討丹楊, 所向有功, 拜平北都尉, 領廣德長。
從征黃祖, 祖令都督陳就逆以水軍出戰。蒙勒前鋒, 親梟就首, 將士乘勝, 進攻其城。祖聞就死, 委城走, 兵追禽之。權曰:「事之克, 由陳就先獲也。」以蒙為橫野中郎將, 賜錢千萬。

是歲, 又與周瑜、程普等西破曹公於烏林, 圍曹仁於南郡。益州將襲肅舉軍來附, 瑜表以肅兵益蒙, 蒙盛稱肅有膽用, 且慕化遠來, 於義宜益不宜奪也。權善其言, 還肅兵。瑜使甘寧前據夷陵, 曹仁分衆攻寧, 寧困急, 使使請救。諸將以兵少不足分, 蒙謂瑜、普曰:「留淩公績, 蒙與君行, 解圍釋急, 勢亦不久, 蒙保公績能十日守也。」又說瑜分遣三百人柴斷險道, 賊走可得其馬。瑜從之。軍到夷陵, 即日交戰, 所殺過半。敵夜遁去, 行遇柴道, 騎皆舍馬步走。兵追蹙擊, 獲馬三百匹, 方船載還。於是將士形勢自倍, 乃渡江立屯, 與相攻擊, 曹仁退走, 遂據南郡, 撫定荊州。還, 拜偏將軍, 領尋陽令。

魯肅代周瑜, 當之陸口, 過蒙屯下。肅意尚輕蒙, 或說肅曰:「呂將軍功名日顯, 不可以故意待也, 君宜顧之。」遂往詣蒙。酒酣, 蒙問肅曰:「君受重任, 與關羽為鄰, 將何計略, 以備不虞?」肅造次應曰:「臨時施宜。」蒙曰:「今東西雖為一家, 而關羽實熊虎也, 計安可不豫定?」因為肅畫五策。肅於是越席就之, 拊其背曰:「呂子明, 吾不知卿才略所及乃至於此也。」遂拜蒙母, 結友而別。江表傳曰:初, 權謂蒙及蔣欽曰:「卿今並當塗掌事, 宜學問以自開益。」蒙曰:「在軍中常苦多務, 恐不容復讀書。」權曰:「孤豈欲卿治經為博士邪?但當令涉獵見往事耳。卿言多務孰若孤, 孤少時歷詩、書、禮記、左傳、國語, 惟不讀易。至統事以來, 省三史、諸家兵書, 自以為大有所益。如卿二人, 意性朗悟, 學必得之, 寧當不為乎?宜急讀孫子、六韜、左傳、國語及三史。孔子言『終日不食, 終夜不寢以思, 無益, 不如學也』。光武當兵馬之務, 手不釋卷。孟德亦自謂老而好學。卿何獨不自勉勗邪?」蒙始就學, 篤志不倦, 其所覽見, 舊儒不勝。後魯肅上代周瑜, 過蒙言議, 常欲受屈。肅拊蒙背曰:「吾謂大弟但有武略耳, 至於今者, 學識英博, 非復吳下阿蒙。」蒙曰:「士別三日, 即更刮目相待。大兄今論, 何一稱穰侯乎。兄今代公瑾, 旣難為繼, 且與關羽為鄰。斯人長而好學, 讀左傳略皆上口, 梗亮有雄氣, 然性頗自負, 好陵人。今與為對, 當有單複以鄉待之。」。密為肅陳三策, 肅敬受之, 祕而不宣。權常歎曰:「人長而進益, 如呂蒙、蔣欽, 蓋不可及也。富貴榮顯, 更能折節好學, 耽恱書傳, 輕財尚義, 所行可迹, 並作國士, 不亦休乎!」

時蒙與成當、宋定、徐顧屯次比近, 三將死, 子弟幼弱, 權悉以兵并蒙。蒙固辭, 陳啟顧等皆勤勞國事, 子弟雖小, 不可廢也。書三上, 權乃聽。蒙於是又為擇師, 使輔導之, 其操心率如此。

魏使廬江謝奇為蘄春典農, 屯皖田鄉, 數為邊寇。蒙使人誘之, 不從, 則伺隙襲擊, 奇遂縮退, 其部伍孫子才、宋豪等, 皆攜負老弱, 詣蒙降。後從權拒曹公於濡須, 數進奇計, 又勸權夾水口立塢, 所以備御甚精, 吳錄曰:權欲作塢, 諸將皆曰:「上岸擊賊, 洗足入船, 何用塢為?」呂蒙曰:「兵有利鈍, 戰無百勝, 如有邂逅, 敵步騎蹙人, 不暇及水, 其得入船乎?」權曰:「善。」遂作之。曹公不能下而退。

曹公遣朱光為廬江太守, 屯皖, 大開稻田, 又令間人招誘鄱陽賊帥, 使作內應。蒙曰:「皖田肥美, 若一收孰, 彼衆必增, 如是數歲, 操態見矣, 宜早除之。」乃具陳其狀。於是權親征皖, 引見諸將, 問以計策。吳書曰:諸將皆勸作土山, 添攻具, 蒙趨進曰:「治攻具及土山, 必歷日乃成, 城備旣脩, 外救必至, 不可圖也。且乘雨水以入, 若留經日, 水必向盡, 還道艱難, 蒙竊危之。今觀此城, 不能甚固, 以三軍銳氣, 四面並攻, 不移時可拔, 及水以歸, 全勝之道也。」權從之。蒙乃薦甘寧為升城督, 督攻在前, 蒙以精銳繼之。侵晨進攻, 蒙手執枹鼓, 士卒皆騰踊自升, 食時破之。旣而張遼至夾石, 聞城已拔, 乃退。權嘉其功, 即拜廬江太守, 所得人馬皆分與之, 別賜尋陽屯田六百戶, 官屬三十人。蒙還尋陽, 未期而廬陵賊起, 諸將討擊不能禽, 權曰:「鷙鳥累百, 不如一鶚。」復令蒙討之。蒙至, 誅其首惡, 餘皆釋放, 復為平民。

是時劉備令關羽鎮守, 專有荊土, 權命蒙西取長沙、零、桂三郡。蒙移書二郡, 望風歸服, 惟零陵太守郝普城守不降。而備自蜀親至公安, 遣羽爭三郡。權時住陸口, 使魯肅將萬人屯益陽拒羽, 而飛書召蒙, 使捨零陵, 急還助肅。初, 蒙旣定長沙, 當之零陵, 過酃, 載南陽鄧玄之, 玄之者郝普之舊也, 欲令誘普。及被書當還, 蒙祕之, 夜召諸將, 授以方略, 晨當攻城, 顧謂玄之曰:「郝子太聞世間有忠義事, 亦欲為之, 而不知時也。左將軍在漢中, 為夏侯淵所圍。關羽在南郡, 今至尊身自臨之。近者破樊本屯, 救酃, 逆為孫規所破。此皆目前之事, 君所親見也。彼方首尾倒縣, 救死不給, 豈有餘力復營此哉?今吾士卒精銳, 人思致命, 至尊遣兵, 相繼於道。今予以旦夕之命, 待不可望之救, 猶牛蹄中魚, 冀賴江漢, 其不可恃亦明矣。若子太必能一士卒之心, 保孤城之守, 尚能稽延旦夕, 以待所歸者, 可也。今吾計力度慮, 而以攻此, 曾不移日, 而城必破, 城破之後, 身死何益於事, 而令百歲老母戴白受誅, 豈不痛哉?度此家不得外問, 謂援可恃, 故至於此耳。君可見之, 為陳禍福。」玄之見普, 具宣蒙意, 普懼而聽之。玄之先出報蒙, 普尋後當至。蒙豫勑四將, 各選百人, 普出, 便入守城門。須臾普出, 蒙迎執其手, 與俱下船。語畢, 出書示之, 因拊手大笑, 普見書, 知備在公安, 而羽在益陽, 慙恨入地。蒙留孫河委以後事。即日引軍赴益陽。劉備請盟, 權乃歸普等, 割湘水, 以零陵還之。以尋陽、陽新為蒙奉邑。

師還, 遂征合肥, 旣徹兵, 為張遼等所襲, 蒙與淩統以死扞衞。後曹公又大出濡須, 權以蒙為督, 據前所立塢, 置彊弩萬張於其上, 以拒曹公。曹公前鋒屯未就, 蒙攻破之, 曹公引退。拜蒙左護軍、虎威將軍。

魯肅卒, 蒙西屯陸口, 肅軍人馬萬餘盡以屬蒙。又拜漢昌太守, 食下雋、劉陽、漢昌、州陵。與關羽分土接境, 知羽驍雄, 有并兼心, 且居國上流, 其勢難久。初, 魯肅等以為曹公尚存, 禍難始搆, 宜相輔協, 與之同仇, 不可失也, 蒙乃密陳計策曰:「令征虜守南郡, 潘璋住白帝, 蔣欽將游兵萬人, 循江上下, 應敵所在, 蒙為國家前據襄陽, 如此, 何憂於操, 何賴於羽?且羽君臣, 矜其詐力, 所在反覆, 不可以腹心待也。今羽所以未便東向者, 以至尊聖明, 蒙等尚存也。今不於彊壯時圖之, 一旦僵仆, 欲復陳力, 其可得邪?」權深納其策, 又聊復與論取徐州意, 蒙對曰:「今操遠在河北, 新破諸袁, 撫集幽、冀, 未暇東顧。徐土守兵, 聞不足言, 往自可克。然地勢陸通, 驍騎所騁, 至尊今日得徐州, 操後旬必來爭, 雖以七八萬人守之, 猶當懷憂。不如取羽, 全據長江, 形勢益張。」權尤以此言為當。及蒙代肅, 初至陸口, 外倍脩恩厚, 與羽結好。
後羽討樊, 留兵將備公安、南郡。蒙上疏曰:「羽討樊而多留備兵, 必恐蒙圖其後故也。蒙常有病, 乞分士衆還建業, 以治疾為名。羽聞之, 必撤備兵, 盡赴襄陽。大軍浮江, 晝夜馳上, 襲其空虛, 則南郡可下, 而羽可禽也。」遂稱病篤, 權乃露檄召蒙還, 陰與圖計。羽果信之, 稍撤兵以赴樊。魏使于禁救樊, 羽盡禽禁等, 人馬數萬, 託以糧乏, 擅取湘關米。權聞之, 遂行, 先遣蒙在前。蒙至尋陽, 盡伏其精兵𦩷𦪇, 使白衣搖櫓, 作商賈人服, 晝夜兼行, 至羽所置江邊屯候, 盡收縛之, 是故羽不聞知。遂到南郡, 士仁、麋芳皆降。吳書曰:將軍士仁在公安拒守, 蒙令虞翻說之。翻至城門, 謂守者曰:「吾欲與汝將軍語。」仁不肯相見。乃為書曰:「明者防禍於未萌, 智者圖患於將來, 知得知失, 可與為人, 知存知亡, 足別吉凶。大軍之行, 斥候不及施, 烽火不及舉, 此非天命, 必有內應。將軍不先見時, 時至又不應之, 獨守縈帶之城而不降, 死戰則毀宗滅祀, 為天下譏笑。呂虎威欲徑到南郡, 斷絕陸道, 生路一塞, 案其地形, 將軍為在箕舌上耳, 奔走不得免, 降則失義, 竊為將軍不安, 幸孰思焉。」仁得書, 流涕而降。翻謂蒙曰:「此譎兵也, 當將仁行, 留兵備城。」遂將仁至南郡。南郡太守麋芳城守, 蒙以仁示之, 遂降。 吳錄曰:初, 南郡城中失火, 頗焚燒軍器。羽以責芳, 芳內畏懼, 權聞而誘之, 芳潛相和。及蒙攻之, 乃以牛酒出降。蒙入據城, 盡得羽及將士家屬, 皆撫慰, 約令軍中不得干歷人家, 有所求取。蒙麾下士, 是汝南人, 取民家一笠, 以覆官鎧, 官鎧雖公, 蒙猶以為犯軍令, 不可以鄉里故而廢法, 遂垂涕斬之。於是軍中震慄, 道不拾遺。蒙旦暮使親近存恤耆老, 問所不足, 疾病者給醫藥, 饑寒者賜衣糧。羽府藏財寶, 皆封閉以待權至。羽還, 在道路, 數使人與蒙相聞, 蒙輒厚遇其使, 周游城中, 家家致問, 或手書示信。羽人還, 私相參訊, 咸知家門無恙, 見待過於平時, 故羽吏士無鬬心。會權尋至, 羽自知孤窮, 乃走麥城, 西至漳鄉, 衆皆委羽而降。權使朱然、潘璋斷其徑路, 即父子俱獲, 荊州遂定。

以蒙為南郡太守, 封孱陵侯, 江表傳曰:權於公安大會, 呂蒙以疾辭, 權笑曰:「禽羽之功, 子明謀也, 今大功已捷, 慶賞未行, 豈邑邑邪?」乃增給步騎鼓吹, 勑選虎威將軍官屬, 并南郡、廬江二郡威儀。拜畢還營, 兵馬導從, 前後鼓吹, 光耀于路。賜錢一億, 黃金五百斤。蒙固辭金錢, 權不許。封爵未下, 會蒙疾發, 權時在公安, 迎置內殿, 所以治護者萬方, 募封內有能愈蒙疾者, 賜千金。時有鍼加, 權為之慘慼, 欲數見其顏色, 又恐勞動, 常穿壁瞻之, 見小能下食則喜, 顧左右言笑, 不然則咄唶, 夜不能寐。病中瘳, 為下赦令, 羣臣畢賀。後更增篤, 權自臨視, 命道士於星辰下為之請命。年四十二, 遂卒於內殿。時權哀痛甚, 為之降損。蒙未死時, 所得金寶諸賜盡付府藏, 勑主者命絕之日皆上還, 喪事務約。權聞之, 益以悲感。

蒙少不脩書傳, 每陳大事, 常口占為牋疏。常以部曲事為江夏太守蔡遺所白, 蒙無恨意。及豫章太守顧邵卒, 權問所用, 蒙因薦遺奉職佳吏, 權笑曰:「君欲為祁奚耶?」於是用之。甘寧麤暴好殺, 旣常失蒙意, 又時違權令, 權怒之, 蒙輒陳請:「天下未定, 鬬將如寧難得, 宜容忍之。」權遂厚寧, 卒得其用。

蒙子霸襲爵, 與守冢三百家, 復田五十頃。霸卒, 兄琮襲侯。琮卒, 弟睦嗣。

孫權與陸遜論周瑜、魯肅及蒙曰:「公瑾雄烈, 膽略兼人, 遂破孟德, 開拓荊州, 邈焉難繼, 君今繼之。公瑾昔要子敬來東, 致達於孤, 孤與宴語, 便及大略帝王之業, 此一快也。後孟德因獲劉琮之勢, 張言方率數十萬衆水步俱下。孤普請諸將, 咨問所宜, 無適先對, 至子布、文表, 俱言宜遣使脩檄迎之, 子敬即駮言不可, 勸孤急呼公瑾, 付任以衆, 逆而擊之, 此二快也。且其決計策, 意出張蘇遠矣;後雖勸吾借玄德地, 是其一短, 不足以損其二長也。周公不求備於一人, 故孤忘其短而貴其長, 常以比方鄧禹也。又子明少時, 孤謂不辭劇易, 果敢有膽而已;及身長大, 學問開益, 籌略奇至, 可以次於公瑾, 但言議英發不及之耳。圖取關羽, 勝於子敬。子敬荅孤書云:『帝王之起, 皆有驅除, 羽不足忌。』此子敬內不能辨, 外為大言耳, 孤亦恕之, 不苟責也。然其作軍, 屯營不失, 令行禁止, 部界無廢負, 路無拾遺, 其法亦美也。」

評曰:曹公乘漢相之資, 挾天子而掃羣桀, 新盪荊城, 仗威東夏, 于時議者莫不疑貳。周瑜、魯肅建獨斷之明, 出衆人之表, 實奇才也。呂蒙勇而有謀斷, 識軍計, 譎郝普, 禽關羽, 最其妙者。初雖輕果妄殺, 終於克己, 有國士之量, 豈徒武將而已乎!孫權之論, 優劣允當, 故載錄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