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 魏書二十五 辛毗楊阜高堂隆傳

 (辛毗, 楊阜, 高堂隆)

辛毗傳
辛毗字佐治, 潁川陽翟人也。其先建武中, 自隴西東遷。毗隨兄評從袁紹。太祖為司空, 辟毗, 毗不得應命。及袁尚攻兄譚於平原, 譚使毗詣太祖求和。英雄記曰:譚、尚戰於外門, 譚軍敗奔北。郭圖說譚曰:「今將軍國小兵少, 糧匱勢弱, 顯甫之來, 久則不敵。愚以為可呼曹公來擊顯甫。曹公至, 必先攻鄴, 顯甫還救。將軍引兵而西, 自鄴以北皆可虜得。若顯甫軍破, 其兵奔亡, 又可斂取以拒曹公。曹公遠僑而來, 糧餉不繼, 必自逃去。比此之際, 趙國以北皆我之有, 亦足與曹公為對矣。不然, 不諧。」譚始不納, 後遂從之。問圖:「誰可使?」圖荅:「辛佐治可。」譚遂遣毗詣太祖。太祖將征荊州, 次于西平。毗見太祖致譚意, 太祖大恱。後數日, 更欲先平荊州, 使譚、尚自相弊。他日置酒, 毗望太祖色, 知有變, 以語郭嘉。嘉白太祖, 太祖謂毗曰:「譚可信?尚必可克不?」毗對曰:「明公無問信與詐也, 直當論其勢耳。袁氏本兄弟相伐, 非謂他人能閒其間, 乃謂天下可定於己也。今一旦求救於明公, 此可知也。顯甫見顯思困而不能取, 此力竭也。兵革敗於外, 謀臣誅於內, 兄弟讒鬩, 國分為二;連年戰伐, 而介冑生蟣蝨, 加以旱蝗, 饑饉並臻, 國無囷倉, 行無裹糧, 天災應於上, 人事困於下, 民無愚智, 皆知土崩瓦解, 此乃天亡尚之時也。兵法稱有石城湯池帶甲百萬而無粟者, 不能守也。今往攻鄴, 尚不還救, 即不能自守。還救, 即譚踵其後。以明公之威, 應困窮之敵, 擊疲弊之寇, 無異迅風之振秋葉矣。天以袁尚與明公, 明公不取而伐荊州。荊州豐樂, 國未有釁。仲虺有言:『取亂侮亡。』方今二袁不務遠略而內相圖, 可謂亂矣;居者無食, 行者無糧, 可謂亡矣。朝不謀夕, 民命靡繼, 而不綏之, 欲待他年;他年或登, 又自知亡而改脩厥德, 失所以用兵之要矣。今因其請救而撫之, 利莫大焉。且四方之寇, 莫大於河北;河北平, 則六軍盛而天下震。」太祖曰:「善。」乃許譚平, 次于黎陽。明年攻鄴, 克之, 表毗為議郎。

, 太祖遣都護曹洪平下辯, 使毗與曹休參之, 令曰:「昔高祖貪財好色, 而良、平匡其過失。今佐治、文烈憂不輕矣。」軍還, 為丞相長史。
文帝踐阼, 遷侍中, 賜爵關內侯。時議改正朔。毗以魏氏遵舜、禹之統, 應天順民;至於湯、武, 以戰伐定天下, 乃改正朔。孔子曰「行夏之時」, 左氏傳曰「夏數為得天正」, 何必期於相反。帝善而從之。

帝欲徙冀州士家十萬戶實河南。時連蝗民饑, 群司以為不可, 而帝意甚盛。毗與朝臣俱求見, 帝知其欲諫, 作色以見之, 皆莫敢言。毗曰:「陛下欲徙士家, 其計安出:」帝曰:「卿謂我徙之非邪?」毗曰:「誠以為非也。」帝曰:「吾不與卿共議也。」毗曰:「陛下不以臣不肖, 置之左右, 廁之謀議之官, 安得不與臣議邪!臣所言非私, 乃社稷之慮也, 安得怒臣!」帝不荅, 起入內;毗隨而引其裾, 帝遂奮衣不還, 乃出, 曰:「佐治, 卿持我何太急邪?」毗曰:「今徙, 旣失民心, 又無以食也。」帝遂徙其半。嘗從帝射雉, 帝曰:「射雉樂哉!」毗曰:「於陛下甚樂, 而於羣下甚苦。」帝默然, 後遂為之稀出。

上軍大將軍曹真征朱然于江陵, 毗行軍師。還, 封廣平亭侯。帝欲大興軍征吳, 毗諫曰:「吳、楚之民, 險而難禦, 道隆後服, 道洿先叛, 自古患之, 非徒今也。今陛下祚有海內, 夫不賔者, 其能乎?昔尉佗稱帝, 子陽僭號, 歷年未幾, 或臣或誅。何則, 違逆之道不, 而大德無所不服也。方今天下新定, 土廣民稀。夫廟筭而後出軍, 猶臨事而懼, 況今廟筭有闕而欲用之, 臣誠未見其利也。先帝屢起銳師, 臨江而旋。今六軍不增於故, 而復循之, 此未易也。今日之計, 莫若脩范蠡之養民, 法管仲之寄政, 則充國之屯田, 明仲尼之懷遠;十年之中, 彊壯未老, 童齓勝戰, 兆民知義, 將士思奮, 然後用之, 則役不再舉矣。」帝曰:「如卿意, 更當以虜遺子孫邪?」毗對曰:「昔周文王以紂遺武王, 惟知時也。苟時未可, 容得已乎!」帝竟伐吳, 至江而還。
明帝即位, 進封潁鄉侯, 邑三百戶。時中書監劉放、令孫資見信於主, 制斷時政, 大臣莫不交好, 而毗不與往來。毗子敞諫曰:「今劉、孫用事, 衆皆影附, 大人宜小降意, 和光同塵;不然必有謗言。」毗正色曰:「主上雖未稱聦明, 不為闇劣。吾之立身, 自有本未。就與劉、孫不平, 不過令吾不作三公而已, 何危害之有?焉有大丈夫欲為公而毀其高節者邪?」宂從僕射畢軌表言:「尚書僕射王思精勤舊吏, 忠亮計略不如辛毗, 毗宜代思。」帝以訪放、資, 放、資對曰:「陛下用思者, 誠欲取其効力, 不貴虛名也。毗實亮直, 然性剛而專, 聖慮所當深察也。」遂不用。出為衞尉。

帝方脩殿舍, 百姓勞役, 毗上疏曰:「竊聞諸葛亮講武治兵, 而孫權巿馬遼東, 量其意指, 似欲相左右。備豫不虞, 古之善政, 而今者宮室大興, 加連年穀麥不收。詩云:『民亦勞止, 迄可小康, 惠此中國, 以綏四方。』唯陛下為社稷計。」帝報曰:「二虜未滅而治宮室, 直諫者立名之時也。夫王者之都, 當及民勞兼辦, 使後世無所復增, 是蕭何為漢規摹之略也。今卿為魏重臣, 亦宜解其大歸。」帝又欲平北芒, 令於其上作臺觀, 則見孟津。毗諫曰:「天地之性, 高高下下, 今而反之, 旣非其理;加以損費人功, 民不堪役。且若九河盈溢, 洪水為害, 而丘陵皆夷, 將何以禦之?」帝乃止。魏略曰:諸葛亮圍祁山, 不克, 引退。張郃追之, 為流矢所中死。帝惜郃, 臨朝而歎曰:「蜀未平而郃死, 將若之何!」司空陳羣曰:「郃誠良將, 國所依也。」毗心以為郃雖可惜, 然已死, 不當內弱主意, 而示外以不大也。乃持羣曰:「陳公, 是何言歟!當建安之末, 天下不可一日無武皇帝也, 及委國祚, 而文皇帝受命, 黃初之世, 亦謂不可無文皇帝也, 及委棄天下, 而陛下龍興。今國內所少, 豈張郃乎?」陳羣曰:「亦誠如辛毗言。」帝笑曰:「陳公可謂善變矣。」 臣松之以為擬人必於其倫, 取譬宜引其類, 故君子於其言, 無所苟而已矣。毗欲弘廣主意, 當舉若張遼之疇, 安有於一將之死而可以祖宗為譬哉?非所宜言, 莫過於茲, 進違其類, 退似諂佞, 佐治剛正之體, 不宜有此。魏略旣已難信, 習氏又從而載之, 竊謂斯人受誣不少。

青龍二年, 諸葛亮率衆出渭南。先是, 大將軍司馬宣王數請與亮戰, 明帝終不聽。是歲恐不能禁, 乃以毗為大將軍軍師, 使持節;六軍皆肅, 準毗節度, 莫敢犯違。魏略曰:宣王數數欲進攻, 毗禁不聽。宣王雖能行意, 而每屈於毗。亮卒, 復還為衞尉。薨, 謚曰肅侯。子敞嗣, 咸熈中為河內太守。世語曰:敞字泰雍, 官至衞尉。毗女憲英, 適太常泰山羊耽, 外孫夏侯湛為其傳曰:「憲英聦明有才鑒。初文帝與陳思王爭為太子, 旣而文帝得立, 抱毗頸而喜曰:『辛君知我喜不?』毗以告憲英, 憲英歎曰:『太子代君主宗廟社稷者也。代君不可以不戚, 主國不可以不懼, 宜戚而喜, 何以能?魏其不昌乎!』弟敞為大將軍曹爽參軍。司馬宣王將誅爽, 因爽出, 閉城門。大將軍司馬魯芝將爽府兵, 犯門斬關, 出城門赴爽, 來呼敞俱去。敞懼, 問憲英曰:『天子在外, 太傅閉城門, 人云將不利國家, 於事可得爾乎?』憲英曰:『天下有不可知, 然以吾度之, 太傅殆不得不爾!明皇帝臨崩, 把太傅臂, 以後事付之, 此言猶在朝士之耳。且曹爽與太傅俱受寄託之任, 而獨專權勢, 行以驕奢, 於王室不忠, 於人道不直, 此舉不過以誅曹爽耳。』敞曰:『然則事就乎?』憲英曰:『得無殆就!爽之才非太傅之偶也。』敞曰:『然則敞可以無出乎?』憲英曰:『安可以不出。職守, 人之大義也。凡人在難, 猶或卹之;為人執鞭而棄其事, 不祥, 不可也。且為人死, 為人任, 親昵之職也, 從衆而已。』敞遂出。宣王果誅爽。事定之後, 敞歎曰:『吾不謀於姊, 幾不獲於義。』逮鍾會為鎮西將軍, 憲英謂從子羊祜曰:『鍾士季何故西出?』祜曰:『將為滅蜀也。』憲英曰:『會在事縱恣, 非持處下之道, 吾畏其有他志也。』祜曰:『季母勿多言。』其後會請子琇為參軍, 憲英憂曰:『他日見鍾會之出, 吾為國憂之矣。今日難至吾家, 此國之大事, 必不得止也。』琇固請司馬文王, 文王不聽。憲英語琇曰:『行矣, 戒之!古之君子, 入則致孝於親, 出則致節於國, 在職思其所司, 在義思其所立, 不遺父母憂患而已。軍旅之間, 可以濟者, 其惟仁恕乎!汝其慎之!』琇竟以全身。憲英年至七十有九, 泰始五年卒。」

楊阜傳
楊阜字義山, 天水冀人也。魏略曰:阜少與同郡尹奉次曾、趙昂偉章俱發名, 偉章、次曾與阜俱為涼州從事。以州從事為牧韋端使詣許, 拜安定長史。阜還, 關右諸將問袁、曹勝敗孰在, 阜曰:「袁公寬而不斷, 好謀而少決;不斷則無威, 少決則失後事, 今雖彊, 終不能成大業。曹公有雄才遠略, 決機無疑, 法一而兵精, 能用度外之人, 所任各盡其力, 必能濟大事者也。」長史非其好, 遂去官。而端徵為太僕, 其子康代為刺史, 辟阜為別駕。察孝廉, 辟丞相府, 州表留參軍事。
馬超之戰敗渭南也, 走保諸戎。太祖追至安定, 而蘇伯反河閒, 將引軍東還。阜時奉使, 言於太祖曰:「超有信、布之勇, 甚得羌、胡心, 西州畏之。若大軍還, 不嚴為之備, 隴上諸郡非國家之有也。」太祖善之, 而軍還倉卒, 為備不周。超率諸戎渠帥以擊隴上郡縣, 隴上郡縣皆應之, 惟冀城奉州郡以固守。超盡兼隴右之衆, 而張魯又遣大將楊昂以助之, 凡萬餘人, 攻城。阜率國士大夫及宗族子弟勝兵者千餘人, 使從弟岳於城上作偃月營, 與超接戰, 自正月至八月拒守而救兵不至。州遣別駕閻溫循水潛出求救, 為超所殺, 於是刺史、太守失色, 始有降超之計。阜流涕諫曰:「阜等率父兄子弟以義相勵, 有死無二;田單之守, 不固於此也。棄垂成之功, 陷不義之名, 阜以死守之。」遂號哭。刺史、太守卒遣人請和, 開城門迎超。超入, 拘岳於冀, 使楊昂殺刺史、太守。

阜內有報超之志, 而未得其便。頃之, 阜以喪妻求葬假。阜外兄姜叙屯歷城。阜少長叙家, 見叙母及叙, 說前在冀中時事, 歔欷悲甚。叙曰:「何為乃爾?」阜曰:「守城不能完, 君亡不能死, 亦何面目以視息於天下!馬超背父叛君, 虐殺州將, 豈獨阜之憂責, 一州士大夫皆蒙其恥。君擁兵專制而無討賊心, 此趙盾所以書殺君也。超彊而無義, 多釁易圖耳。」叙母慨然, 勑叙從阜計。計定, 外與鄉人姜隱、趙昂、尹奉、姚瓊、孔信、武都人李俊、王靈結謀, 定討超約, 使從弟謨至冀語岳, 并結安定梁寬、南安趙衢、龐恭等。約誓旣明, 十七年九月, 與叙起兵於鹵城。超聞阜等兵起, 自將出。而衢、寬等解岳, 閉冀城門, 討超妻子。超襲歷城, 得叙母。叙母罵之曰:「汝背父之逆子, 殺君之桀賊, 天地豈容汝, 而不早死, 敢以面目視人乎!」超怒, 殺之。阜與超戰, 身被五創, 宗族昆弟死者七人。超遂南奔張魯。

隴右平定, 太祖封討超之功, 侯者十一人, 賜阜爵關內侯。阜讓曰:「阜君存無扞難之功, 君亡無死節之効, 於義當絀, 於法當誅;超又不死, 無宜苟荷爵祿。」太祖報曰:「君與羣賢共建大功, 西土之人以為美談。子貢辭賞, 仲尼謂之止善。君其剖心以順國命。姜叙之母, 勸叙早發, 明智乃爾, 雖楊敞之妻蓋不過此。賢哉, 賢哉!良史記錄, 必不墜於地矣。」皇甫謐列女傳曰:姜叙母者, 天水姜伯弈之母也。建安中, 馬超攻冀, 害涼州刺史韋康, 州人悽然, 莫不感憤。叙為撫夷將軍, 擁兵屯歷。叙姑子楊阜, 故為康從事, 同等十餘人, 皆略屬超, 陰相結為康報仇, 未有閒。會阜妻死, 辭超寧歸西, 因過至歷, 候叙母, 說康被害及冀中之難, 相對泣良。姜叙舉室感悲, 叙母曰:「咄!伯弈, 韋使君遇難, 豈一州之恥, 亦汝之負, 豈獨義山哉?汝無顧我, 事淹變生。人誰不死?死國, 忠義之大者。但當速發, 我自為汝當之, 不以餘年累汝也。」因勑叙與阜參議, 許諾, 分人使語鄉里尹奉、趙昂及安定梁寬等, 令叙先舉兵叛超, 超怒, 必自來擊叙, 寬等因從後閉門。約誓以定, 叙遂進兵入鹵, 昂、奉守祁山。超聞, 果自出擊叙, 寬等從後閉冀門, 超失據。過鹵, 叙守鹵。超因進至歷, 歷中見超往, 以為叙軍還。又傳聞超以走奔漢中, 故歷無備。及超入歷, 執叙母, 母怒罵超。超被罵大怒, 即殺叙母及其子, 燒城而去。阜等以狀聞, 太祖甚嘉之, 手令襃揚, 語如本傳。 臣松之案:謐稱阜為叙姑子, 而本傳云叙為阜外兄, 與今名內外為不同。謐又載趙昂妻曰:趙昂妻異者, 故益州刺史天水趙偉璋妻, 王氏女也。昂為羌道令, 留異在西。會同郡梁雙反, 攻破西城, 害異兩男。異女英, 年六歲, 獨與異在城中。異見兩男已死, 又恐為雙所侵, 引刀欲自刎, 顧英而歎曰:「身死爾棄, 當誰恃哉!吾聞西施蒙不絜之服, 則人掩鼻, 況我貌非西施乎?」乃以溷糞涅麻而被之, 尠食瘠形, 自春至冬。雙與州郡和, 異竟以是免難。昂遣吏迎之, 未至三十里, 止謂英曰:「婦人無符信保傅, 則不出房闈。昭姜沈流, 伯姬待燒, 每讀其傳, 心壯其節。今吾遭亂不能死, 將何以復見諸姑?所以偷生不死, 惟憐汝耳。今官舍已近, 吾去汝死矣。」遂飲毒藥而絕。時適有解毒藥良湯, 撅口灌之, 迺蘇。建安中, 昂轉參軍事, 徙居冀。會馬超攻冀, 異躬著布韝, 佐昂守備, 又悉脫所佩環、黼黻以賞戰士。及超攻急, 城中饑困, 刺史韋康素仁, 愍吏民傷殘, 欲與超和。昂諫不聽, 歸以語異, 異曰:「君有爭臣, 大夫有專利之義;專不為非也。焉知救兵不到關隴哉?當共勉卒高勳, 全節致死, 不可從也。」比昂還, 康與超和。超遂背約害康, 又劫昂, 質其嫡子月於南鄭。欲要昂以為己用, 然心未甚信。超妻楊聞異節行, 請與讌終日。異欲信昂於超以濟其謀, 謂楊曰:「昔管仲入齊, 立九合之功;由余適秦, 穆公成霸。方今社稷初定, 治亂在於得人, 涼州士馬, 迺可與中夏爭鋒, 不可不詳也。」楊深感之, 以為忠於己, 遂與異重相接結。昂所以得信於超, 全功免禍者, 異之力也。及昂與楊阜等結謀討超, 告異曰:「吾謀如是, 事必萬全, 當柰月何?」異厲聲應曰:「忠義立於身, 雪君父之大恥, 喪元不足為重, 況一子哉?夫項託、顏淵, 豈復百年, 貴義存耳。」昂曰:「善。」遂共閉門逐超, 超奔漢中, 從張魯得兵還。異復與昂保祁山, 為超所圍, 三十日救兵到, 乃解。超卒殺異子月。凡自冀城之難, 至于祁山, 昂出九奇, 異輒參焉。
太祖征漢中, 以阜為益州刺史。還, 拜金城太守, 未發, 轉武都太守。郡濵蜀漢, 阜請依龔遂故事, 安之而已。會劉備遣張飛、馬超等從沮道趣下辯, 而氐雷定等七部萬餘落反應之。太祖遣都護曹洪禦超等, 超等退還。洪置酒大會, 令女倡著羅縠之衣, 蹋鼓, 一坐皆笑。阜厲聲責洪曰:「男女之別, 國之大節, 何有於廣坐之中裸女人形體!雖桀、紂之亂, 不甚於此。」遂奮衣辭出。洪立罷女樂, 請阜還坐, 肅然憚焉。
及劉備取漢中以逼下辯, 太祖以武都孤遠, 欲移之, 恐吏民戀土。阜威信素著, 前後徙民、氐, 使居京兆、扶風、天水界者萬餘戶, 徙郡小槐里, 百姓襁負而隨之。為政舉大綱而已, 下不忍欺也。文帝問侍中劉曄等:「武都太守何如人也?」皆稱阜有公輔之節。未及用, 會帝崩。在郡十餘年, 徵拜城門校尉。
阜常見明帝著𧛕, 被縹綾半裦袖, 阜問帝曰:「此於禮何法服也?」帝默然不荅, 自是不法服不以見阜。

遷將作大匠。時初治宮室, 發美女以充後庭, 數出入弋獵。秋, 大雨震電, 多殺鳥雀。阜上疏曰:「臣聞明主在上, 羣下盡辭。堯、舜聖德, 求非索諫;大禹勤功, 務卑宮室;成湯遭旱, 歸咎責己;周文刑於寡妻, 以御家邦;漢文躬行節儉, 身衣弋綈:此皆能昭令問, 貽厥孫謀者也。伏惟陛下奉武皇帝開拓之大業, 守文皇帝克終之元緒, 誠宜思齊往古聖賢之善治, 總觀季世放盪之惡政。所謂善治者, 務儉約、重民力也;所謂惡政者, 從心恣欲, 觸情而發也。惟陛下稽古世代之初所以明赫, 及季世所以衰弱至于泯滅, 近覽漢末之變, 足以動心誡懼矣。曩使桓、靈不廢高祖之法, 文、景之恭儉, 太祖雖有神武, 於何所施其能邪?而陛下何由處斯尊哉?今吳、蜀未定, 軍旅在外, 願陛下動則三思, 慮而後行, 重慎出入, 以往鑒來, 言之若輕, 成敗甚重。頃者天雨, 又多卒暴雷電非常, 至殺鳥雀。天地神明, 以王者為子也, 政有不當, 則見災譴。克己內訟, 聖人所記。惟陛下慮患無形之外, 慎萌纖微之初, 法漢孝文出惠帝美人, 令得自嫁;頃所調送小女, 遠聞不令, 宜為後圖。諸所繕治, 務從約節。書曰:『九族旣睦, 恊和萬國。』事思厥宜, 以從中道, 精心計謀, 省息費用。吳、蜀以定, 爾乃上安下樂, 九親熈熈。如此以往, 祖考心歡, 堯舜其猶病諸。今宜開大信於天下, 以安衆庶, 以示遠人。」時雍丘王植怨於不齒, 藩國至親, 法禁峻密, 故阜又陳九族之義焉。詔報曰:「閒得密表, 先陳往古明王聖主, 以諷闇政, 切至之辭, 款誠篤實。退思補過, 將順匡救, 備至悉矣。覽思苦言, 吾甚嘉之。」

後遷少府。是時大司馬曹真伐蜀, 遇雨不進。阜上疏曰:「昔文王有赤烏之符, 而猶日仄不暇食;武王白魚入舟, 君臣變色。而動得吉瑞, 猶尚憂懼, 況有災異而不戰竦者哉?今吳、蜀未平, 而天屢降變, 陛下宜深有以專精應荅, 側席而坐, 思示遠以德, 綏邇以儉。閒者諸軍始進, 便有天雨之患, 稽閡山險, 以積日矣。轉運之勞, 擔負之苦, 所費以多, 若有不繼, 必違本圖。傳曰:『見可而進, 知難而退, 軍之善政也。』徒使六軍困於山谷之間, 進無所略, 退又不得, 非主兵之道也。武王還師, 殷卒以亡, 知天期也。今年凶民饑, 宜發明詔損膳減服, 技巧珍玩之物, 皆可罷之。昔邵信臣為少府於無事之世, 而奏罷浮食;今者軍用不足, 益宜節度。」帝即召諸軍還。
後詔大議政治之不便於民者, 阜議以為:「致治在於任賢, 興國在於務農。若舍賢而任所私, 此忘治之甚者也。廣開宮館, 高為臺榭, 以妨民務, 此害農之甚者也。百工不敦其器, 而競作奇巧, 以合上欲, 此傷本之甚者也。孔子曰:『苛政甚於猛虎。』今守功文俗之吏, 為政不通治體, 苟好煩苛, 此亂民之甚者也。當今之急, 宜去四甚, 並詔公卿郡國, 舉賢良方正敦樸之士而選用之, 此亦求賢之一端也。」
阜又上疏欲省宮人諸不見幸者, 乃召御府吏問後宮人數。吏守舊令, 對曰:「禁密, 不得宣露。」阜怒, 杖吏一百, 數之曰:「國家不與九卿為密, 反與小吏為密乎?」帝聞而愈敬憚阜。
帝愛女淑, 未期而夭, 帝痛之甚, 追封平原公主, 立廟洛陽, 葬於南陵。將自臨送, 阜上疏曰:「文皇帝、武宣皇后崩, 陛下皆不送葬, 所以重社稷、備不虞也。何至孩抱之赤子而可送葬也哉?」帝不從。
帝旣新作許宮, 又營洛陽宮殿觀閣。阜上疏曰:「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其居, 禹卑宮室而天下樂其業;及至殷、周, 或堂崇三尺, 度以九筵耳。古之聖帝明王, 未有極宮室之高麗以彫弊百姓之財力者也。桀作琁室、象廊, 紂為傾宮、鹿臺, 以喪其社稷, 楚靈以築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 天下叛之, 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 以從耳目之欲, 未有不亡者也。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為法則, 夏桀、殷紂、楚靈、秦皇為深誡。高高在上, 實監后德。慎守天位, 以承祖考, 巍巍大業, 猶恐失之。不夙夜敬止, 允恭卹民, 而乃自暇自逸, 惟宮臺是侈是飾, 必有顛覆危亡之禍。易曰:『豐其屋, 蔀其家, 闚其戶, 閴其無人。』王者以天下為家, 言豐屋之禍, 至於家無人也。方今二虜合從, 謀危宗廟, 十萬之軍, 東西奔赴, 邊境無一日之娛;農夫廢業, 民有饑色。陛下不以是為憂, 而營作宮室, 無有已時。使國亡而臣可以獨存, 臣又不言也;臣松之以為忠至之道, 以亡己為理。是以匡救其惡, 不為身計。而阜表云「使國亡而臣可以獨存, 臣又不言也」, 此則發憤為己, 豈為國哉?斯言也, 豈不傷讜烈之義, 為一表之病乎!君作元首, 臣為股肱, 存亡一體, 得失同之。孝經曰:『天子有爭臣七人, 雖無道不失其天下。』臣雖駑怯, 敢忘爭臣之義?言不切至, 不足以感寤陛下。陛下不察臣言, 恐皇祖烈考之祚, 將墜于地。使臣身死有補萬一, 則死之日, 猶生之年也。謹叩棺沐浴, 伏俟重誅。」奏御, 天子感其忠言, 手筆詔荅。每朝廷會議, 阜常侃然以天下為己任。數諫爭, 不聽, 乃屢乞遜位, 未許。會卒, 家無餘財。孫豹嗣。

高堂隆傳
高堂隆字升平, 泰山平陽人, 魯高堂生後也。少為諸生, 泰山太守薛悌命為督郵。郡督軍與悌爭論, 名悌而呵之。隆按劒叱督軍曰:「昔魯定見侮, 仲尼歷階;趙彈秦箏, 相如進缶。臨臣名君, 義之所討也。」督軍失色, 悌驚起止之。後去吏, 避地濟南。
建安十八年, 太祖召為丞相軍議掾, 後為歷城侯徽文學, 轉為相。徽遭太祖喪, 不哀, 反游獵馳騁;隆以義正諫, 甚得輔導之節。黃初中, 為堂陽長, 以選為平原王傅。王即尊位, 是為明帝。以隆為給事中、博士、駙馬都尉。帝初踐阼, 羣臣或以為宜響會, 隆曰:「唐、虞有遏密之哀, 高宗有不言之思, 是以至德雍熈, 光于四海。」以為不宜為會, 帝敬納之。遷陳留太守。犢民酉牧, 年七十餘, 有至行, 舉為計曹掾;帝嘉之, 特除郎中以顯焉。徵隆為散騎常侍, 賜爵關內侯。魏略曰:太史上漢歷不及天時, 因更推步弦望朔晦, 為太和歷。帝以隆學問優深, 於天文又精, 乃詔使隆與尚書郎楊偉、太史待詔駱祿參共推校。偉、祿是太史, 隆故據舊歷更相劾奏, 紛紜數歲, 偉稱祿得日蝕而月晦不盡, 隆不得日蝕而月晦盡, 詔從太史。隆所爭雖不得, 而遠近猶知其精微也。

青龍中, 大治殿舍, 西取長安大鍾。隆上疏曰;「昔周景王不儀刑文、武之明德, 忽公旦之聖制, 旣鑄大錢, 又作大鍾, 單穆公諫而弗聽, 泠州鳩對而弗從, 遂迷不反, 周德以衰, 良史記焉, 以為永鑒。然今之小人, 好說秦、漢之奢靡以盪聖心, 求取亡國不度之器, 勞役費損, 以傷德政, 非所以興禮樂之和, 保神明之休也。」是日, 帝幸上方, 隆與卞蘭從。帝以隆表授蘭, 使難隆曰:「興衰在政, 樂何為也?化之不明, 豈鍾之罪?」隆曰:「夫禮樂者, 為治之大本也。故簫韶九成, 鳳皇來儀, 雷鼓六變, 天神以降, 政是以平, 刑是以錯, 和之至也。新聲發響, 商辛以隕, 大鍾旣鑄, 周景以弊, 存亡之機, 恒由斯作, 安在廢興之不階也?君舉必書, 古之道也, 作而不法, 何以示後?聖王樂聞其闕, 故有箴規之道;忠臣願竭其節, 故有匪躬之義也。」帝稱善。
遷侍中, 猶領太史令。崇華殿災, 詔問隆:「此何咎?於禮, 寧有祈禳之義乎?」隆對曰:「夫災變之發, 皆所以明教誡也, 惟率禮脩德, 可以勝之。易傳曰:『上不儉, 下不節, 孽火燒其室。』又曰:『君高其臺, 天火為災。』此人君苟飾宮室, 不知百姓空竭, 故天應之以旱, 火從高殿起也。上天降鑒, 故譴告陛下;陛下宜增崇人道, 以荅天意。昔太戊有桑穀生於朝, 武丁有雊雉登於鼎, 皆聞災恐懼, 側身脩德, 三年之後, 遠夷朝貢, 故號曰中宗、高宗。此則前代之明鑒也。今案舊占, 災火之發, 皆以臺榭宮室為誡。然今宮室之所以充廣者, 實由宮人猥多之故。宜簡擇留其淑懿, 如周之制, 罷省其餘。此則祖乙之所以訓高宗, 高宗之所以享遠號也。」詔問隆:「吾聞漢武帝時, 栢梁災, 而大起宮殿以厭之, 其義云何?」隆對曰:「臣聞西京栢梁旣災, 越巫陳方, 建章是經, 以厭火祥;乃夷越之巫所為, 非聖賢之明訓也。五行志曰:『栢梁災, 其後有江充巫蠱也, 衞太子事。』如志之言, 越巫建章無所厭也。孔子曰:『災者脩類應行, 精祲相感, 以戒人君。』是以聖主覩災責躬, 退而脩德, 以消復之。今宜罷散民役。宮室之制, 務從約節, 內足以待風雨, 外足以講禮儀。清埽所災之處, 不敢於此有所立作, 萐莆、嘉禾必生此地, 以報陛下虔恭之德。豈可疲民之力, 竭民之財!實非所以致符瑞而懷遠人也。」帝遂復崇華殿, 時郡國有九龍見, 故改曰九龍殿。

陵霄闕始構, 有鵲巢其上, 帝以問隆, 對曰:「詩云『惟鵲有巢, 惟鳩居之』。今興宮室, 起陵霄闕, 而鵲巢之, 此宮室未成身不得居之象也。天意若曰, 宮室未成, 將有他姓制御之, 斯乃上天之戒也。夫天道無親, 惟與善人, 不可不深防, 不可不深慮。夏、商之季, 皆繼體也, 不欽承上天之明命, 惟讒諂是從, 廢德適欲, 故其亡也忽焉。太戊、武丁, 覩災竦懼, 祗承天戒, 故其興也勃焉。今若休罷百役, 儉以足用, 增崇德政, 動遵帝則, 除普天之所患, 興兆民之所利, 三王可四, 五帝可六, 豈惟殷宗轉禍為福而已哉!臣備腹心, 苟可以繁祉聖躬, 安存社稷, 臣雖灰身破族, 猶生之年也。豈憚忤逆之災, 而令陛下不聞至言乎?」於是帝改容動色。
是歲, 有星孛于大辰。隆上疏曰:「凡帝王徙都立邑, 皆先定天地社稷之位, 敬恭以奉之。將營宮室, 則宗廟為先, 廄庫為次, 居室為後。今圜丘、方澤、南北郊、明堂、社稷, 神位未定, 宗廟之制又未如禮, 而崇飾居室, 士民失業。外人咸云宮人之用, 與興戎軍國之費, 所盡略齊。民不堪命, 皆有怨怒。書曰『天聦明自我民聦明, 天明畏自我民明威』, 輿人作頌, 則嚮以五福, 民怒吁嗟, 則威以六極, 言天之賞罰, 隨民言, 順民心也。是以臨政務在安民為先, 然後稽古之化, 格于上下, 自古及今, 未嘗不然也。夫采椽卑宮, 唐、虞、大禹之所以垂皇風也;玉臺瓊室, 夏癸、商辛之所以犯昊天也。今之宮室, 實違禮度, 乃更建立九龍, 華飾過前。天彗章灼, 始起於房心, 犯帝坐而干紫微, 此乃皇天子愛陛下, 是以發教戒之象, 始卒皆於尊位, 殷勤鄭重, 欲必覺寤陛下;斯乃慈父懇切之訓, 宜崇孝子祗聳之禮, 以率先天下, 以昭示後昆, 不宜有忽, 以重天怒。」

時軍國多事, 用法深重。隆上疏曰:「夫拓跡垂統, 必俟聖明, 輔世匡治, 亦須良佐, 用能庶績其凝而品物康乂也。夫移風易俗, 宣明道化, 使四表同風, 回首面內, 德教光熈, 九服慕義, 固非俗吏之所能也。今有司務糾刑書, 不本大道, 是以刑用而不措, 俗弊而不敦。宜崇禮樂, 班叙明堂, 脩三雍、大射、養老, 營建郊廟, 尊儒士, 舉逸民, 表章制度, 改正朔, 易服色, 布愷悌, 尚儉素, 然後備禮封禪, 歸功天地, 使雅頌之聲盈于六合, 緝熈之化混于後嗣。斯蓋至治之美事, 不朽之貴業也。然九域之內, 可揖讓而治, 尚何憂哉!不正其本而救其末, 譬猶棼絲, 非政理也。可命羣公卿士通儒, 造具其事, 以為典式。」隆又以為改正朔, 易服色, 殊徽號, 異器械, 自古帝王所以神明其政, 變民耳目, 故三春稱王, 明三統也。於是敷演舊章, 奏而改焉。帝從其議, 改青龍五年春三月為景初元年孟夏四月, 服色尚黃, 犧牲用白, 從地正也。
遷光祿勳。帝愈增崇宮殿, 彫飾觀閣, 鑿太行之石英, 采穀城之文石, 起景陽山於芳林之園, 建昭陽殿於太極之北, 鑄作黃龍鳳皇奇偉之獸, 飾金墉、陵雲臺、陵霄闕。百役繁興, 作者萬數, 公卿以下至于學生, 莫不展力, 帝乃躬自握土以率之。而遼東不朝。悼皇后崩。天作淫雨, 冀州水出, 漂沒民物。隆上疏切諫曰:
  蓋「天地之大德曰生, 聖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然則士民者, 乃國家之鎮也;穀帛者, 乃士民之命也。穀帛非造化不育, 非人力不成。是以帝耕以勸農, 后桑以成服, 所以昭事上帝, 告虔報施也。昔在伊唐, 世值陽九厄運之會, 洪水滔天, 使鯀治之, 績用不成, 乃舉文命, 隨山刊木, 前後歷年二十二載。災眚之甚, 莫過於彼, 力役之興, 莫久於此, 堯、舜君臣, 南面而已。禹敷九州, 庶士庸勳, 各有等差, 君子小人, 物有服章。今無若時之急, 而使公卿大夫並與厮徒共供事役, 聞之四夷, 非嘉聲也, 垂之竹帛, 非令名也。是以有國有家者, 近取諸身, 遠取諸物, 嫗煦養育, 故稱「愷悌君子, 民之父母」。今上下勞役, 疾病凶荒, 耕稼者寡, 饑饉荐臻, 無以卒歲;宜加愍卹, 以救其困。
  臣觀在昔書籍所載, 天人之際, 未有不應也。是以古先哲王, 畏上天之明命, 循陰陽之逆順, 矜矜業業, 惟恐有違。然後治道用興, 德與神符, 災異旣發, 懼而脩政, 未有不延期流祚者也。爰及末葉, 闇君荒主, 不崇先王之令軌, 不納正士之直言, 以遂其情志, 恬忽變戒, 未有不尋踐禍難, 至於顛覆者也。
  天道旣著, 請以人道論之。夫六情五性, 同在於人, 嗜欲廉貞, 各居其一。及其動也, 交爭于心。欲彊質弱, 則縱濫不禁;精誠不制, 則放溢無極。夫情之所在, 非好則美, 而美好之集, 非人力不成, 非穀帛不立。情苟無極, 則人不堪其勞, 物不充其求。勞求並至, 將起禍亂。故不割情, 無以相供。仲尼云:「人無遠慮, 必有近憂。」由此觀之, 禮義之制, 非苟拘分, 將以遠害而興治也。
  今吳、蜀二賊, 非徒白地小虜、聚邑之寇, 乃據險乘流, 跨有士衆, 僭號稱帝, 欲與中國爭衡。今若有人來告, 權、備並脩德政, 復履清儉, 輕省租賦, 不治玩好, 動咨耆賢, 事遵禮度。陛下聞之, 豈不惕然惡其如此, 以為難卒討滅, 而為國憂乎?若使告者曰, 彼二賊並為無道, 崇侈無度, 役其士民, 重其徵賦, 下不堪命, 吁嗟日甚。陛下聞之, 豈不勃然忿其困我無辜之民, 而欲速加之誅, 其次, 豈不幸彼疲弊而取之不難乎?苟如此, 則可易心而度, 事義之數亦不遠矣。
  且秦始皇不築道德之基, 而築阿房之宮, 不憂蕭墻之變, 而脩長城之役。當其君臣為此計也, 亦欲立萬世之業, 使子孫長有天下, 豈意一朝匹夫大呼, 而天下傾覆哉?故臣以為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將至於敗, 則弗為之矣。是以亡國之主自謂不亡, 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將亡, 然後至於不亡。昔漢文帝稱為賢主, 躬行約儉, 惠下養民, 而賈誼方之, 以為天下倒縣, 可為痛哭者一, 可為流涕者二, 可為長歎息者三。況今天下彫弊, 民無儋石之儲, 國無終年之畜, 外有彊敵, 六軍暴邊, 內興土功, 州郡騷動, 若有寇警, 則臣懼版築之士不能投命虜庭矣。
  又, 將吏奉祿, 稍見折減, 方之於昔, 五分居一;諸受休者又絕廩賜, 不應輸者今皆出半:此為官入兼多於舊, 其所出與參少於昔。而度支經用, 更每不足, 牛肉小賦, 前後相繼。反而推之, 凡此諸費, 必有所在。且夫祿賜穀帛, 人主所以惠養吏民而為之司命者也, 若今有廢, 是奪其命矣。旣得之而又失之, 此生怨之府也。周禮, 天府掌九伐之則以給九式之用, 入有其分, 出有其所, 不相干乘而用各足。各足之後, 乃以式貢之餘, 供王玩好。又上用財, 必考于司會。會音膾。今陛下所與共坐廊廟治天下者, 非三司九列, 則臺閣近臣, 皆腹心造膝, 宜在無諱。若見豐省而不敢以告, 從命奔走, 惟恐不勝, 是則具臣, 非鯁輔也。昔李斯教秦二世曰:「為人主而不恣睢, 命之曰天下桎梏。」二世用之, 秦國以覆, 斯亦滅族。是以史遷議其不正諫, 而為世誡。
書奏, 帝覽焉, 謂中書監、令曰:「觀隆此奏, 使朕懼哉!」
隆疾篤, 口占上疏曰:
  曾子有疾, 孟敬子問之。曾子曰:「鳥之將死, 其鳴也哀;人之將死, 其言也善。」臣寢疾病, 有增無損, 常懼奄忽, 忠款不昭。臣之丹誠, 豈惟曾子, 願陛下少垂省覽!渙然改往事之過謬, 勃然興來事之淵塞, 使神人嚮應, 殊方慕義, 四靈效珍, 玉衡曜精, 則三王可邁, 五帝可越, 非徒繼體守文而已也。
  臣常疾世主莫不思紹堯、舜、湯、武之治, 而蹈踵桀、紂、幽、厲之跡, 莫不蚩笑季世惑亂亡國之主, 而不登踐虞、夏、殷、周之軌。悲夫!以若所為, 求若所致, 猶緣木求魚, 煎水作冰, 其不可得, 明矣。尋觀三代之有天下也, 聖賢相承, 歷載數百, 尺土莫非其有, 一民莫非其臣, 萬國咸寧, 九有有截;鹿臺之金, 巨橋之粟, 無所用之, 仍舊南面, 夫何為哉!然癸、辛之徒, 恃其旅力, 知足以拒諫, 才足以飾非, 諂諛是尚, 臺觀是崇, 淫樂是好, 倡優是說, 作靡靡之樂, 安濮上之音。上天不蠲, 眷然回顧, 宗國為墟, 下夷于隷, 紂縣白旗, 桀放鳴條;天子之尊, 湯、武有之, 豈伊異人, 皆明王之胄也。且當六國之時, 天下殷熾, 秦旣兼之, 不脩聖道, 乃構阿房之宮, 築長城之守, 矜夸中國, 威服百蠻, 天下震竦, 道路以目;自謂本枝百葉, 永垂洪暉, 豈寤二世而滅, 社稷崩圮哉?近漢孝武乘文、景之福, 外攘夷狄, 內興宮殿, 十餘年間, 天下嚻然。乃信越巫, 懟天遷怒, 起建章之宮, 千門萬戶, 卒致江充妖蠱之變, 至於宮室乖離, 父子相殘, 殃咎之毒, 禍流數世。
  臣觀黃初之際, 天兆其戒, 異類之鳥, 育長燕巢, 口爪胷赤, 此魏室之大異也, 宜防鷹揚之臣於蕭牆之內。可選諸王, 使君國典兵, 往往棊跱, 鎮撫皇畿, 翼亮帝室。昔周之東遷, 晉、鄭是依, 漢呂之亂, 實賴朱虛, 斯蓋前代之明鑒。夫皇天無親, 惟德是輔。民詠德政, 則延期過歷, 下有怨歎, 掇錄授能。由此觀之, 天下之天下, 非獨陛下之天下也。臣百疾所鍾, 氣力稍微, 輒自輿出, 歸還里舍, 若遂沈淪, 魂而有知, 結草以報。

詔曰:「生廉侔伯夷, 直過史魚, 執心堅白, 謇謇匪躬, 如何微疾未除, 退身里舍?昔邴吉以陰德, 疾除而延壽;貢禹以守節, 疾篤而濟愈。生其彊飯專精以自持。」隆卒, 遺令薄葬, 歛以時服。習鑿齒曰:高堂隆可謂忠臣矣。君侈每思諫其惡, 將死不忘憂社稷, 正辭動於昏主, 明戒驗於身後, 謇諤足以勵物, 德音沒而弥彰, 可不謂忠且智乎!詩云:「聽用我謀, 庶無大悔。」又曰:「曾是莫聽, 大命以傾。」其高堂隆之謂也。
, 太和中, 中護軍蔣濟上疏曰「宜遵古封禪」。詔曰:「聞濟斯言, 使吾汗出流足。」事寢歷歲, 後遂議脩之, 使隆撰其禮儀。帝聞隆沒, 歎息曰:「天不欲成吾事, 高堂生舍我亡也。」子琛嗣爵。

, 景初中, 帝以蘇林、秦靜等並老, 恐無能傳業者。乃詔曰:「昔先聖旣沒, 而其遺言餘教, 著於六藝。六藝之文, 禮又為急, 弗可斯須離者也。末俗背本, 所由來。故閔子譏原伯之不學, 荀卿醜秦世之坑儒, 儒學旣廢, 則風化曷由興哉?方今宿生巨儒, 並各年高, 教訓之道, 孰為其繼?昔伏生將老, 漢文帝嗣以鼂錯;穀梁寡疇, 宣帝承以十郎。其科郎吏高才解經義者三十人, 從光祿勳隆、散騎常侍林、博士靜, 分受四經三禮, 主者具為設課試之法。夏侯勝有言:『士病不明經術, 經術苟明, 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今學者有能究極經道, 則爵祿榮寵, 不期而至。可不勉哉!」數年, 隆等皆卒, 學者遂廢。

, 任城棧潛, 太祖世歷縣令, 潛字彥皇, 見應璩書林。嘗督守鄴城。時文帝為太子, 耽樂田獵, 晨出夜還。潛諫曰:「王公設險以固其國, 都城禁衞, 用戒不虞。大雅云:『宗子維城, 無俾城壞。』又曰:『猶之未遠, 是用大簡。』若逸于遊田, 晨出昏歸, 以一日從禽之娛, 而忘無垠之釁, 愚竊惑之。」太子不恱, 然自後游出差簡。黃初中, 文帝將立郭貴嬪為皇后, 潛上疏諫, 語在后妃傳。明帝時, 衆役並興, 戚屬疏斥, 潛上疏曰:「天生蒸民而樹之君, 所以覆燾羣生, 熈育兆庶, 故方制四海匪為天子, 裂土分疆匪為諸侯也。始自三皇, 爰曁唐、虞, 咸以愽濟加于天下, 醇德以洽, 黎元賴之。三王旣微, 降逮于漢, 治日益少, 喪亂弘多, 自時厥後, 亦罔克乂。太祖濬哲神武, 芟除暴亂, 克復王綱, 以開帝業。文帝受天明命, 廓恢皇基, 踐阼七載, 每事未遑。陛下聖德, 纂承洪緒, 宜崇晏晏, 與民休息。而方隅匪寧, 征夫遠戍, 有事海外, 縣旌萬里, 六軍騷動, 水陸轉運, 百姓舍業, 日費千金。大興殿舍, 功作萬計, 徂來之松, 刊山窮谷, 怪石珷玞, 浮于河、淮, 都圻之內, 盡為甸服, 當供稾秸銍粟之調, 而為苑囿擇禽之府, 盛林莽之穢, 豐鹿兎之藪;傷害農功, 地繁茨棘, 災疫流行, 民物大潰, 上減和氣, 嘉禾不植。臣聞文王作豐, 經始勿亟, 百姓子來, 不日而成。靈沼、靈囿, 與民共之。今宮觀崇侈, 彫鏤極妙, 忘有虞之總期, 思殷辛之瓊室, 禁地千里, 舉足投網, 麗擬阿房, 役百乾谿, 臣恐民力彫盡, 下不堪命也。昔秦據殽函以制六合, 自以德高三皇, 功兼五帝, 欲號謚至萬葉, 而二世顛覆, 願為黔首, 由枝幹旣杌, 本實先拔也。蓋聖王之御世也, 克明俊德, 庸勳親親;俊乂在官, 則功業可隆, 親親顯用, 則安危同憂;深根固本, 並為幹翼, 雖歷盛衰, 內外有輔。昔成王幼沖, 未能莅政, 周、呂、召、畢, 並在左右;今旣無衞侯、康叔之監, 分陝所任, 又非旦、奭。東宮未建, 天下無副。願陛下留心關塞, 永保無極, 則海內幸甚。」後為燕中尉, 辭疾不就, 卒。


評曰:辛毗、楊阜, 剛亮公直, 正諫匪躬, 亞乎汲黯之高風焉。高堂隆學業脩明, 志在匡君, 因變陳戒, 發於懇誠, 忠矣哉!及至必改正朔, 俾魏祖虞, 所謂意過其通者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