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魏書十三 鐘繇華歆王朗傳

(鐘繇, 鐘毓, 華歆, 王朗, 王肅)

鍾繇傳
鍾繇字元常, 頴川長社人也。先賢行狀曰:鍾皓字季明, 溫良篤慎, 博學詩律, 教授門生千有餘人, 為郡功曹。時太丘長陳寔為西門亭長, 皓深獨敬異。寔少皓十七歲, 常禮待與同分義。會辟公府, 臨辭, 太守問:「誰可代君?」皓曰:「明府欲必得其人, 西門亭長可用。」寔曰:「鍾君似不察人為意, 不知何獨識我?」皓為司徒掾, 公出, 道路泥濘, 導從惡其相灑, 去公車絕遠。公椎軾言:「司徒今日為獨行耳!」還府向閤, 鈴下不扶, 令揖掾屬, 公奮手不顧。時舉府掾屬皆投劾出, 皓為西曹掾, 即開府門分布曉語已出者, 曰:「臣下不能得自直於君, 若司隷舉繩墨, 以公失宰相之禮, 又不勝任, 諸君終身何所任邪?」掾屬以故皆止。都官果移西曹掾, 問空府去意, 皓召都官吏, 以見掾屬名示之, 乃止。前後九辟三府, 遷南鄉、林慮長, 不之官。時郡中先輩為海內所歸者, 蒼梧太守定陵陳稚叔、故黎陽令潁陰荀淑及皓。少府李膺常宗此三人, 曰:「荀君清識難尚, 陳、鍾至德可師。」膺之姑為皓兄之妻, 生子覲, 與膺年齊, 並有令名。覲又好學慕古, 有退讓之行。為童幼時, 膺祖太尉脩言:「覲似我家性, 國有道不廢, 國無道免於刑戮者也。」復以膺妹妻之。覲辟州宰, 未甞屈就。膺謂覲曰:「孟軻以為人無好惡是非之心, 非人也。弟於人何太無皂白邪!」覲甞以膺之言白皓, 皓曰:「元禮, 祖公在位, 諸父並盛, 韓公之甥, 故得然耳。國武子好昭人過, 以為怨本, 今豈其時!保身全家, 汝道是也。」覲早亡, 膺雖荷功名, 位至卿佐, 而卒隕身世禍。皓年六十九, 終於家。皓二子迪、敷, 並以黨錮不仕。繇則迪之孫。甞與族父瑜俱至洛陽, 道遇相者, 曰:「此童有貴相, 然當厄於水, 努力慎之!」行未十里, 度橋, 馬驚, 墯水幾死。瑜以相者言中, 益貴繇, 而供給資費, 使得專學。舉孝廉, 謝承漢書曰:南陽陰脩為潁川太守, 以旌賢擢俊為務, 舉五官掾張仲方正, 察功曹鍾繇、主簿荀彧、主記掾張禮、賊曹掾杜祐、孝廉荀攸、計吏郭圖為吏, 以光國朝。除尚書郎、陽陵令, 以疾去。辟三府, 為廷尉正、黃門侍郎。是時, 漢帝在西京, 李傕、郭汜等亂長安中, 與關東斷絕。太祖領兖州牧, 始遣使上書。世語曰:太祖遣使從事王必致命天子。傕、汜等以為「關東欲自立天子, 今曹操雖有使命, 非其至實」, 議留太祖使, 拒絕其意。繇說傕、汜等曰:「方今英雄並起, 各矯命專制, 唯曹兖州乃心王室, 而逆其忠款, 非所以副將來之望也。」傕、汜等用繇言, 厚加荅報, 由是太祖使命遂得通。太祖旣數聽荀彧之稱繇, 又聞其說傕、汜, 益虛心。後傕脅天子, 繇與尚書郎韓斌同策謀。天子得出長安, 繇有力焉。拜御史中丞, 遷侍中尚書僕射, 并錄前功封東武亭侯。

時關中諸將馬騰、韓遂等, 各擁彊兵相與爭。太祖方有事山東, 以關右為憂。乃表繇以侍中守司隷校尉, 持節督關中諸軍, 委之以後事, 特使不拘科制。繇至長安, 移書騰、遂等, 為陳禍福, 騰、遂各遣子入侍。太祖在官渡, 與袁紹相持, 繇送馬二千餘匹給軍。太祖與繇書曰:「得所送馬, 甚應其急。關右平定, 朝廷無西顧之憂, 足下之勳也。昔蕭何鎮守關中, 足食成軍, 亦適當爾。」其後匈奴單于作亂平陽, 繇帥諸軍圍之, 未拔;而袁尚所置河東太守郭援到河東, 衆甚盛。諸將議欲釋之去, 繇曰:「袁氏方彊, 援之來, 關中陰與之通, 所以未悉叛者, 顧吾威名故耳。若棄而去, 示之以弱, 所在之民, 誰非寇讎?縱吾欲歸, 其得至乎!此為未戰先自敗也。且援剛愎好勝, 必易吾軍, 若渡汾為營, 及其未濟擊之, 可大克也。」張旣說馬騰會擊援, 騰遣子超將精兵逆之。援至, 果輕渡汾, 衆止之, 不從。濟水未半, , 大破之, 司馬彪戰略曰:袁尚遣高幹、郭援將兵數萬人, 與匈奴單于寇河東, 遣使與馬騰、韓遂等連和, 騰等陰許之。傅幹說騰曰:「古人有言『順道者昌, 逆德者亡』。曹公奉天子誅暴亂, 法明國治, 上下用命, 有義必賞, 無義必罰, 可謂順道矣。袁氏背王命, 驅胡虜以陵中國, 寬而多忌, 仁而無斷, 兵雖彊, 實失天下心, 可謂逆德矣。今將軍旣事有道, 不盡其力, 陰懷兩端, 欲以坐觀成敗, 吾恐成敗旣定, 奉辭責罪, 將軍先為誅首矣。」於是騰懼。幹曰:「智者轉禍為福。今曹公與袁氏相持, 而高幹、郭援獨制河東, 曹公雖有萬全之計, 不能禁河東之不危也。將軍誠能引兵討援, 內外擊之, 其勢必舉。是將軍一舉, 斷袁氏之臂, 解一方之急, 曹公必重德將軍。將軍功名, 竹帛不能盡載也。唯將軍審所擇!」騰曰:「敬從教。」於是遣子超將精兵萬餘人, 并將遂等兵, 與繇會擊援等, 大破之。斬援, 降單于。語在旣傳。其後河東衞固作亂, 與張晟、張琰及高幹等並為寇, 繇又率諸將討破之。魏略曰:詔徵河東太守王邑。邑以天下未定, 心不願徵, 而吏民亦戀邑, 郡掾衞固及中郎將范先等各詣繇求乞邑。而詔已拜杜畿為太守, 畿已入界。繇不聽先等, 促邑交符。邑佩印綬, 徑從河北詣許自歸。繇時治在洛陽, 自以威禁失督司之法, 乃上書自劾曰;「臣前上言故鎮北將軍領河東太守安陽亭侯王邑巧辟治官, 犯突科條, 事當推劾, 檢實姦詐。被詔書當如所糾。以其歸罪, 故加寬赦。又臣上言吏民大小, 各懷顧望, 謂邑當還, 拒太守杜畿, 今皆反悔, 共迎畿之官。謹桉文書, 臣以空虛, 被蒙拔擢, 入充近侍, 兼典機衡, 忝膺重任, 總統偏方。旣無德政以惠民物, 又無威刑以檢不恪, 至使邑違犯詔書, 郡掾衞固誑迫吏民, 訟訴之言, 交驛道路, 漸失其禮, 不虔王命。今雖反悔, 醜聲流聞, 咎皆由繇威刑不攝。臣又疾病, 前後歷年, 氣力日微, 尸素重祿, 曠廢職任, 罪明法正。謹桉侍中守司隷校尉東武亭侯鍾繇, 幸得蒙恩, 以斗筲之才, 仍見拔擢, 顯從近密, 銜命督使。明知詔書深疾長吏政教寬弱, 檢下無刑, 乆病淹滯, 衆職荒頓, 法令失張。邑雖違科, 當必繩正法, 旣舉文書, 操彈失禮, 至乃使邑遠詣闕廷。隳忝使命, 挫傷爪牙。而固誑迫吏民, 拒畿連月, 今雖反悔, 犯順失正, 海內兇赫, 罪一由繇威刑闇弱。又繇乆病, 不任所職, 非繇大臣當所宜為。繇輕慢憲度, 不畏詔令, 不與國同心, 為臣不忠, 無所畏忌, 大為不敬。又不承用詔書, 奉詔不謹。又聦明蔽塞, 為下所欺, 弱不勝任。數罪謹以劾, 臣請法車徵詣廷尉治繇罪, 大鴻臚削爵土。臣乆嬰篤疾, 涉夏盛劇, 命縣呼吸, 不任部官。輙以文書付功曹從事馬適議, 免冠徒跣, 伏須罪誅。」詔不聽。自天子西遷, 洛陽人民單盡, 繇徙關中民, 又招納亡叛以充之, 數年間民戶稍實。太祖征關中, 得以為資, 表繇為前軍師。
魏國初建, 為大理, 遷相國。文帝在東宮, 賜繇五熟釜, 為之銘曰:「於赫有魏, 作漢藩輔。厥相惟鍾, 寔幹心膂。靖恭夙夜, 匪遑安處。百寮師師, 楷茲度矩。」魏略曰:繇為相國, 以五熟釜鼎範因太子鑄之, 釜成, 太子與繇書曰:「昔有黃三鼎, 周之九寶, 咸以一體使調一味, 豈若斯釜五味時芳?蓋鼎之烹餁, 以饗上帝, 以養聖賢, 昭德祈福, 莫斯之美。故非大人, 莫之能造;故非斯器, 莫宜盛德。今之嘉釜, 有逾茲美。夫周之尸臣, 宋之考父, 衞之孔悝, 晉之魏顆, 彼四臣者, 並以功德勒名鍾鼎。今執事寅亮大魏, 以隆聖化。堂堂之德, 於斯為盛。誠太常之所宜銘, 彝器之所宜勒。故作斯銘, 勒之釜口, 庶可贊揚洪美, 垂之不朽。」臣松之桉漢書郊祀志, 孝宣時, 美陽得鼎, 京兆尹張敞上議曰:「按鼎有刻書曰:『王命尸臣, 宕此栒邑。, 主事之臣也;栒音荀, 幽地。賜尔鸞旂, 黼黻琱戈。尸臣拜首, 稽首曰, 敢對揚天子, 丕顯休命!』此殆周之所以襃賜大臣子孫, 大臣子孫刻銘其先功, 藏之于宮廟也。」考父銘見左氏傳, 孔悝銘在禮記, 事顯故不載。國語曰:「昔克潞之役, 秦來圖敗晉功, 魏顆以其身追秦師于輔氏, 親止杜囬;其勒銘于景鍾, 至于今不遺類, 其子孫不可不興也。」太子所稱四銘者也。 魏略曰:後太祖征漢中, 太子在孟津, 聞繇有玉玦, 欲得之而難。公密使臨菑侯轉因人說之, 繇即送之。太子與繇書曰:「夫玉以比德君子, 見美詩人。晉之垂棘, 魯之璵璠, 宋之結綠, 楚之和璞, 價越萬金, 貴重都城, 有稱疇昔, 流聲將來。是以垂棘出晉, 虞、虢雙禽;和璧入秦, 相如抗節。竊見玉書, 稱美玉白若截肪, 黑譬純漆, 赤擬雞冠, 黃侔蒸栗。側聞斯語, 未覩厥狀。雖德非君子, 義無詩人, 高山景行, 私所慕仰。然四寶邈焉以遠, 秦、漢未聞有良匹。是以求之曠年, 未遇厥真, 私願不果, 饑渴未副。近見南陽宗惠叔稱君侯昔有美玦, 聞之驚喜, 笑與抃俱。當自白書, 恐傳言未審, 是以令舍弟子建因荀仲茂轉言鄙旨。乃不忽遺, 厚見周稱, 鄴騎旣到, 寶玦初至, 捧跪發匣, 爛然滿目。猥以矇鄙之姿, 得觀希世之寶, 不煩一介之使, 不損連城之價, 旣有秦昭章臺之觀, 而無藺生詭奪之誑。嘉貺益腆, 敢不欽承!」繇報書曰:「昔忝近任, 并得賜玦。尚方耆老, 頗識舊物。名其符采。必得處所。以為執事有珍此者, 是以鄙之, 用未奉貢。幸而紆意, 實以恱懌。在昔和氏, 殷勤忠篤, 而繇待命, 是懷愧恥。」數年, 坐西曹掾魏諷謀反, 策罷就第。魏略曰:孫權稱臣, 斬送關羽。太子書報繇, 繇荅書曰:「臣同郡故司空荀爽言:『人當道情, 愛我者一何可愛!憎我者一何可憎!』顧念孫權, 了更侮媚。」太子又書曰:「得報, 知喜南方。至於荀公之清談, 孫權之侮媚, 執書嗢噱, 不能離手。若權復黠, 當折以汝南許邵月旦之評。權優游二國, 俯仰荀、許, 亦已足矣。」文帝即王位, 復為大理。及踐阼, 改為廷尉, 進封崇高鄉侯。遷太尉, 轉封平陽鄉侯。時司徒華歆、司空王朗, 並先世名臣。文帝罷朝, 謂左右曰:「此三公者, 乃一代之偉人也, 後世殆難繼矣!」陸氏異林曰:繇嘗數月不朝會, 意性異常, 或問其故, 云:「常有好婦來, 美麗非凡。」問者曰:「必是鬼物, 可殺之。」婦人後往, 不即前, 止戶外。繇問何以, 曰:「公有相殺意。」繇曰:「無此。」乃勤勤呼之, 乃入。繇意恨, 有不忍之心, 然猶斫之傷髀。婦人即出, 以新緜拭血竟路。明日使人尋跡之, 至一大冢, 木中有好婦人, 形體如生人, 著白練衫, 丹繡裲襠, 傷左髀, 以裲襠中緜拭血。叔父清河太守說如此。清河, 陸雲也。明帝即位, 進封定陵侯, 增邑五百, 并前千八百戶, 遷太傅。繇有膝疾, 拜起不便。時華歆亦以高年疾病, 朝見皆使載輿車, 虎賁舁上殿就坐。是後三公有疾, 遂以為故事。

, 太祖下令, 使平議死刑可宮割者。繇以為「古之肉刑, 更歷聖人, 宜復施行, 以代死刑。」議者以為非恱民之道, 遂寢。及文帝臨饗群臣, 詔謂「大理欲復肉刑, 此誠聖王之法。公卿當善共議。」議未定, 會有軍事, 復寢。太和中, 繇上疏曰:「大魏受命, 繼蹤虞、夏。孝文革法, 不合古道。先帝聖德, 固天所縱, 墳典之業, 一以貫之。是以繼世, 仍發明詔, 思復古刑, 為一代法。連有軍事, 遂未施行。陛下遠追二祖遺意, 惜斬趾可以禁惡, 恨入死之無辜, 使明習律令, 與群臣共議。出本當右趾而入大辟者, 復行此刑。書云:『皇帝清問下民, 鰥寡有辭于苗。』此言堯當除蚩尤、有苗之刑, 先審問於下民之有辭者也。若今蔽獄之時, 訊問三槐、九棘、群吏、萬民, 使如孝景之令, 其當棄巿, 欲斬右趾者許之。其黥、劓、左趾、宮刑者, 自如孝文, 易以髠、笞。能有姦者, 率年二十至四五十, 雖斬其足, 猶任生育。今天下人少於孝文之世, 下計所全, 歲三千人。張蒼除肉刑, 所殺歲以萬計。臣欲復肉刑, 歲生三千人。子貢問能濟民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 必也聖乎, 堯、舜其猶病諸!』又曰:『仁遠乎哉?我欲仁, 斯仁至矣。』若誠行之, 斯民永濟。」書奏, 詔曰:「太傅學優才高, 留心政事, 又於刑理深遠。此大事, 公卿羣寮善共平議。」司徒王朗議, 以為「繇欲輕減大辟之條, 以增益刖刑之數, 此即起偃為豎, 化屍為人矣。然臣之愚, 猶有未合微異之意。夫五刑之屬, 著在科律, 自有減死一等之法, 不死即為減。施行已乆, 不待遠假斧鑿於彼肉刑, 然後有罪次也。前世仁者, 不忍肉刑之慘酷, 是以廢而不用。不用已來, 歷年數百。今復行之, 恐所減之文未彰於萬民之目, 而肉刑之問已宣於寇讎之耳, 非所以來遠人也。今可桉繇所欲輕之死罪, 使減死之髠、刖。嫌其輕者, 可倍其居作之歲數。內有以生易死不訾之恩, 外無以刖易釱駭耳之聲。」議者百餘人, 與朗同者多。帝以吳、蜀未平, 且寢。袁宏曰:夫民心樂全而不能常全, 蓋利用之物懸於外, 而嗜慾之情動於內也。於是有進取貪競之行, 希求放肆之事。進取不已, 不能充其嗜慾, 則苟且儌倖之所生也;希求無饜, 無以愜其慾, 則姦偽忿怒之所興也。先王知其如此, 而欲救其弊, 或先德化以陶其心;其心不化, 然後加以刑辟。書曰:「百姓不親, 五品不遜。汝作司徒而敬敷五教。蠻夷猾夏, 寇賊姦宄。汝作士, 五刑有服。」然則德、刑之設, 參而用之者也。三代相因, 其義詳焉。周禮:「使墨者守門, 劓者守關, 宮者守內, 刖者守囿。」此肉刑之制可得而論者也。荀卿亦云, 殺人者死, 傷人者刑, 百王之所同, 未有知其所由來者也。夫殺人者死, 而相殺者不已, 是大辟可以懲未殺, 不能使天下無殺也。傷人者刑, 而害物者不息, 是黥、劓可以懼未刑, 不能使天下無刑也。故將欲止之, 莫若先以德化。夫罪過彰著, 然後入于刑辟, 是將殺人者不必死, 欲傷人者不必刑。縱而弗化, 則陷於刑辟。故刑之所制, 在於不可移之地。禮教則不然, 明其善惡, 所以潛勸其情, 消之於未殺也;示之恥辱, 所以內愧其心, 治之於未傷也。故過微而不至於著, 罪薄而不及於刑。終入罪辟者, 非教化之所得也, 故雖殘一物之生, 刑一人之體, 是除天下之害, 夫何傷哉!率斯道也, 風化可以漸淳, 刑罰可以漸少, 其理然也。苟不能化其心, 而專任刑罰, 民失義方, 動罹刑網, 求世休和, 焉可得哉?周之成、康, 豈桉三千之文而致刑錯之美乎?蓋德化漸漬, 致斯有由也。漢初懲酷刑之弊, 務寬厚之論, 公卿大夫, 相與恥言人過。文帝登朝, 加以玄默。張武受賂, 賜金以愧其心;吳王不朝, 崇禮以訓其失。是以吏民樂業, 風流篤厚, 斷獄四百, 幾致刑錯, 豈非德刑兼用已然之効哉?世之欲言刑罰之用, 不先德教之益, 失之遠矣。今大辟之罪, 與古同制。免死已下, 不過五歲, 旣釋鉗鎖, 復得齒于人倫。是以民無恥惡, 數為姦盜, 故刑徒多而亂不治也。苟教之所去, 罰當其罪, 一離刀鋸, 沒身不齒, 鄰里且猶恥之, 而況于鄉黨乎?而況朝廷乎?如此, 則夙沙、趙高之儔, 無施其惡矣。古者察其言, 觀其行, 而善惡彰焉。然則君子之去刑辟, 固已遠矣。過誤不幸, 則八議之所宥也。若夫卞和、史遷之冤, 淫刑之所及也。苟失其道, 或不免于大辟, 而況肉刑哉!漢書:「斬右趾及殺人先自言告, 吏坐受賕, 守官物而即盜之, 皆棄巿。」此班固所謂當生而令死者也。今不忍刻截之慘, 而安勦絕之悲, 此最治體之所先, 有國所宜改者也。

太和四年, 繇薨。帝素服臨弔, 謚曰成侯。魏書曰:有司議謚, 以為繇昔為廷尉, 辨理刑獄, 決嫌明疑, 民無怨者, 由于、張之在漢也。詔曰:「太傅功高德茂, 位為師保, 論行賜謚, 常先依此, 兼叙廷尉于、張之德耳。」乃策謚曰成侯。子毓嗣。初, 文帝分毓戶邑, 封繇弟演及子劭、孫豫列侯。
毓字稚叔。年十四為散騎侍郎, 機捷談笑, 有父風。太和初, 蜀相諸葛亮圍祁山, 明帝欲西征, 毓上疏曰:「夫策貴廟勝, 功尚帷幄, 不下殿堂之上, 而決勝千里之外。車駕宜鎮守中土, 以為四方威勢之援。今大軍西征, 雖有百倍之威, 於關中之費, 所損非一。且盛暑行師, 詩人所重, 實非至尊動軔之時也。」遷黃門侍郎。時大興洛陽宮室, 車駕便幸許昌, 天下當朝正許昌。許昌偪狹, 於城南以氊為殿, 備設魚龍曼延, 民罷勞役。毓諫, 以為「水旱不時, 帑藏空虛, 凡此之類, 可須豐年。」又上「宜復關內開荒地, 使民肆力於農。」事遂施行。正始中, 為散騎常侍。大將軍曹爽盛夏興軍伐蜀, 蜀拒守, 軍不得進。爽方欲增兵, 毓與書曰:「竊以為廟勝之策, 不臨矢石;王者之兵, 有征無戰。誠以干戚可以服有苗, 退舍足以納原寇, 不必縱吳漢於江關, 騁韓信於井陘也。見可而進, 知難而退, 蓋自古之政。惟公侯詳之!」爽無功而還。後以失爽意, 徙侍中, 出為魏郡太守。爽旣誅, 入為御史中丞、侍中廷尉。聽君父已沒, 臣子得為理謗, 及士為侯, 其妻不復配嫁, 毓所創也。
正元中, 毌丘儉、文欽反, 毓持節至揚、豫州班行赦令, 告諭士民, 還為尚書。諸葛誕反, 大將軍司馬文王議自詣壽春討誕。會吳大將孫壹率衆降, 或以為「吳新有釁, 必不能復出軍。東兵已多, 可須後問」。毓以為「夫論事料敵, 當以己度人。今誕舉淮南之地以與吳國, 孫壹所率, 口不至千, 兵不過三百。吳之所失, 蓋為無幾。若壽春之圍未解, 而吳國之內轉安, 未可必其不出也。」大將軍曰:「善。」遂將毓行。臣松之以為諸葛誕舉淮南以與吳, 孫壹率三百人以歸魏, 謂吳有釁, 本非有理之言。毓之此議, 蓋何足稱耳!淮南旣平, 為青州刺史, 加後將軍, 遷都督徐州諸軍事, 假節, 又轉都督荊州。景元四年薨, 追贈車騎將軍, 謚曰惠侯。子駿嗣。毓弟會, 自有傳。

華歆傳
華歆字子魚, 平原高唐人也。高唐為齊名都, 衣冠無不游行市里。歆為吏, 休沐出府, 則歸家闔門。議論持平, 終不毀傷人。魏略曰:歆與北海邴原、管寧俱游學, 三人相善, 時人號三人為「一龍」, 歆為龍頭, 原為龍腹, 寧為龍尾。 臣松之以為邴根矩之徽猷懿望, 不必有愧華公, 管幼安含德高蹈, 又恐弗當為尾。魏略此言, 未可以定其先後也。同郡陶丘洪亦知名, 自以明見過歆。時王芬與豪傑謀廢靈帝。語在武紀。魏書稱芬有大名於天下。芬陰呼歆、洪共定計, 洪欲行, 歆止之曰:「夫廢立大事, 伊、霍之所難。芬性踈而不武, 此必無成, 而禍將及族。子其無往!」洪從歆言而止。後芬果敗, 洪乃服。舉孝廉, 除郎中, , 去官。靈帝崩, 何進輔政, 徵河南鄭泰、潁川荀攸及歆等。歆到, 為尚書郎。董卓遷天子長安, 歆求出為下邽令, 病不行, 遂從藍田至南陽。華嶠譜叙曰:歆少以高行顯名。避西京之亂, 與同志鄭泰等六七人, 間步出武關。道遇一丈夫獨行, 願得俱, 皆哀欲許之。歆獨曰:「不可。今已在危險之中, 禍福患害, 義猶一也。無故受人, 不知其義。旣以受之, 若有進退, 可中棄乎!」衆不忍, 卒與俱行。此丈夫中道墮井, 皆欲棄之。歆曰:「已與俱矣, 棄之不義。」相率共還出之, 而後別去。衆乃大義之。時袁術在穰, 留歆。歆說術使進軍討卓, 術不能用。歆欲棄去, 會天子使太傅馬日磾安集關東, 日磾辟歆為掾。東至徐州, 詔即拜歆豫章太守, 以為政清靜不煩, 吏民感而愛之。魏略曰:揚州刺史劉繇死, 其衆願奉歆為主。歆以為因時擅命, 非人臣之宜。衆守之連月, 卒謝遣之, 不從。孫策略地江東, 歆知策善用兵, 乃幅巾奉迎。策以其長者, 待以上賔之禮。胡冲吳歷曰:孫策擊豫章, 先遣虞翻說歆。歆荅曰:「乆在江表, 常欲北歸;孫會稽來, 吾便去也。」翻還報策, 策乃進軍。歆葛巾迎策, 策謂歆曰:「府君年德名望, 遠近所歸;策年幼稚, 宜脩子弟之禮。」便向歆拜。華嶠譜叙曰:孫策略有揚州, 盛兵徇豫章, 一郡大恐。官屬請出郊迎, 教曰:「無然。」策稍進, 復白發兵, 又不聽。及策至, 一府皆造閤, 請出避之。乃笑曰:「今將自來, 何遽避之?」有頃, 門下白曰:「孫將軍至。」請見, 乃前與歆共坐, 談議良乆, 夜乃別去。義士聞之, 皆長歎息而心自服也。策遂親執子孫之禮, 禮為上賔。是時四方賢士大夫避地江南者甚衆, 皆出其下, 人人望風。每策大會, 坐上莫敢先發言, 歆時起更衣, 則論議讙譁。歆能劇飲, 至石餘不亂, 衆人微察, 常以其整衣冠為異, 江南號之曰「華獨坐」。虞溥江表傳曰:孫策在椒丘, 遣虞翻說歆。翻旣去, 歆請功曹劉壹入議。壹勸歆住城, 遣檄迎軍。歆曰:「吾雖劉刺史所置, 上用, 猶是剖符吏也。今從卿計, 恐死有餘責矣。」壹曰:「王景興旣漢朝所用, 且爾時會稽人衆盛彊, 猶見原恕, 明府何慮?」於是夜逆作檄, 明旦出城, 遣吏齎迎。策便進軍, 與歆相見, 待以上賔, 接以朋友之禮。孫盛曰:夫大雅之處世也, 必先審隱顯之期, 以定出處之分, 否則括囊以保其身, 泰則行義以達其道。歆旣無夷、皓韜邈之風, 又失王臣匪躬之操, 故撓心於邪儒之說, 交臂於陵肆之徒, 位奪於一豎, 節墯於當時。昔許、蔡失位, 不得列於諸侯;州公寔來, 魯人以為賤恥。方之於歆, 咎孰大焉!後策死。太祖在官渡, 表天子徵歆。孫權欲不遣, 歆謂權曰:「將軍奉王命, 始交好曹公, 分義未固, 使僕得為將軍效心, 豈不有益乎?今空留僕, 是為養無用之物, 非將軍之良計也。」權恱, 乃遣歆。賔客舊人送之者千餘人, 贈遺數百金。歆皆無所拒, 密各題識, 至臨去, 悉聚諸物, 謂諸賔客曰:「本無拒諸君之心, 而所受遂多。念單車遠行, 將以懷璧為罪, 願賔客為之計。」衆乃各留所贈, 而服其德。

歆至, 拜議郎, 參司空軍事, 入為尚書, 轉侍中, 代荀彧為尚書令。太祖征孫權, 表歆為軍師。魏國旣建, 為御史大夫。文帝即王位, 拜相國, 封安樂鄉侯。及踐阼, 改為司徒。魏書曰:文帝受禪, 歆登壇相儀, 奉皇帝璽綬, 以成受命之禮。華嶠譜叙曰:文帝受禪, 朝臣三公已下並受爵位;歆以形色忤時, 徙為司徒, 而不進爵。魏文帝乆不懌, 以問尚書令陳羣曰:「我應天受禪, 百辟群后, 莫不人人恱喜, 形于聲色, 而相國及公獨有不怡者, 何也?」羣起離席長跪曰:「臣與相國曾臣漢朝, 心雖恱喜, 義形其色, 亦懼陛下實應且憎。」帝大恱, 遂重異之。歆素清貧, 祿賜以振施親戚故人, 家無擔石之儲。公卿嘗並賜沒入生口, 唯歆出而嫁之。帝歎息, 孫盛曰:盛聞慶賞威刑, 必宗於主, 權宜宥怒, 出自人君。子路私饋, 仲尼毀其食器;田氏盜施, 春秋著以為譏。斯襃貶之成言, 已然之顯義也。孥戮之家, 國刑所肅, 受賜之室, 乾施所加, 若在哀矜, 理無偏宥。歆居股肱之任。同元首之重, 則當公言皇朝, 以彰天澤, 而默受嘉賜, 獨為君子, 旣犯作福之嫌, 又違必去之義, 可謂匹夫之仁, 蹈道則未也。 魏書曰:歆性周密, 舉動詳慎。常以為人臣陳事, 務以諷諫合道為貴, 就有所言, 不敢顯露, 故其事多不見載。 華嶠譜叙曰:歆淡於財欲, 前後寵賜, 諸公莫及, 然終不殖產業。陳羣常歎曰:「若華公, 可謂通而不泰, 清而不介者矣。」 傅子曰:敢問今之君子?曰:「袁郎中積德行儉, 華太尉積德居順, 其智可及也, 其清不可及也。事上以忠, 濟下以仁, 晏嬰、行父何以加諸?」下詔曰:「司徒, 國之儁老, 所與和陰陽理庶事也。今大官重膳, 而司徒蔬食, 甚無謂也。」特賜御衣, 及為其妻子男女皆作衣服。魏書曰:又賜奴婢五十人。

三府議:「舉孝廉, 本以德行, 不復限以試經。」歆以為「喪亂以來, 六籍墮廢, 當務存立, 以崇王道。夫制法者, 所以經盛衰。今聽孝廉不以經試, 恐學業遂從此而廢。若有秀異, 可特徵用。患於無其人, 何患不得哉?」帝從其言。
黃初中, 詔公卿舉獨行君子, 歆舉管寧, 帝以安車徵之。明帝即位, 進封博平侯, 增邑五百戶, 并前千三百戶, 轉拜太尉。列異傳曰:歆為諸生時, 嘗宿人門外。主人婦夜產。有頃, 兩吏詣門, 便辟易却, 相謂曰:「公在此。」躊躇良乆, 一吏曰:「籍當定, 柰何得住?」乃前向歆拜, 相將入。出並行, 共語曰:「當與幾歲?」一人曰:「當三歲。」天明, 歆去。後欲驗其事, 至三歲, 故往問兒消息, 果已死。歆乃自知當為公。 臣松之按晉陽秋說魏舒少時寄宿事, 亦如之。以為理無二人俱有此事, 將由傳者不同。今寧信列異。歆稱病乞退, 讓位於寧。帝不許。臨當大會, 乃遣散騎常侍繆襲奉詔喻指曰:「朕新莅庶事, 一日萬機, 懼聽斷之不明。賴有德之臣, 左右朕躬, 而君屢以疾辭位。夫量主擇君, 不居其朝, 委榮棄祿, 不究其位, 古人固有之矣, 顧以為周公、伊尹則不然。絜身徇節, 常人為之, 不望之於君。君其力疾就會, 以惠予一人。將立席机莚, 命百官緫己, 以須君到, 朕然後御坐。」又詔襲:「須歆必起, 乃還。」歆不得已, 乃起。

太和中, 遣曹真從子午道伐蜀, 車駕東幸許昌。歆上疏曰:「兵亂以來, 過踰二紀。大魏承天受命, 陛下以聖德當成康之隆, 宜弘一代之治, 紹三王之迹。雖有二賊負險延命, 苟聖化日躋, 遠人懷德, 將襁負而至。夫兵不得已而用之, 故戢而時動。臣誠願陛下先留心於治道, 以征伐為後事。且千里運糧, 非用兵之利;越險深入, 無獨克之功。如聞今年徵役, 頗失農桑之業。為國者以民為基, 民以衣食為本。使中國無饑寒之患, 百姓無離土之心, 則天下幸甚, 二賊之釁, 可坐而待也。臣備位宰相, 老病日篤, 犬馬之命將盡, 恐不復奉望鑾蓋, 不敢不竭臣子之懷, 唯陛下裁察!」帝報曰:「君深慮國計, 朕甚嘉之。賊憑恃山川, 二祖勞於前世, 猶不克平, 朕豈敢自多, 謂必滅之哉!諸將以為不一探取, 無由自弊, 是以觀兵以闚其釁。若天時未至, 周武還師, 乃前事之鑒, 朕敬不忘所戒。」時秋大雨, 詔真引軍還。

太和五年, 歆薨, 謚曰敬侯。魏書云:歆時年七十五。子表嗣。初, 文帝分歆戶邑, 封歆弟緝列侯。表, 咸熈中為尚書。華嶠譜叙曰:歆有三子。表字偉容, 年二十餘為散騎侍郎。時同寮諸郎共平尚書事, 年少, 並兼厲鋒氣, 要召名譽。尚書事至, 或有不便, 故遺漏不視, 及傳書者去, 即入深文論駮。惟表不然, 事來有不便, 輒與尚書共論盡其意, 主者固執, 不得已, 然後共奏議。司空陳羣等以此稱之。仕晉, 歷太子少傅、太常。稱疾致仕, 拜光祿大夫。性清淡, 常慮天下退理。司徒李胤、司隷王弘等常稱曰:「若此人者, 不可得而貴, 不可得而賤, 不可得而親, 不可得而踈。」中子博, 歷三縣內史, 治有名跡。少子周, 黃門侍郎、常山太守, 博學有文思。中年遇疾, 終于家。表有三子。長子廙, 字長駿。 晉諸公贊曰:廙有文翰, 歷位尚書令、太子少傅, 追贈光祿大夫開府。嶠字叔駿, 有才學, 撰後漢書, 世稱為良史。為祕書監、尚書。澹字玄駿, 最知名, 為河南尹。廙三子。昆字敬倫, 清粹有檢, 為尚書。薈字敬叔。世語稱薈貴正。恒字敬則, 以通理稱。昆, 尚書;薈, 河南尹;恒, 左光祿大夫開府。澹子軼, 字彥夏。有當世才志, 為江州刺史。

王朗傳(子王肅)
王朗字景興, 東海郡人也。以通經, 拜郎中, 除菑丘長。師太尉楊賜, 賜薨, 棄官行服。舉孝廉, 辟公府, 不應。徐州刺史陶謙察朗茂才。時漢帝在長安, 關東兵起, 朗為謙治中, 與別駕趙昱等說謙曰:「春秋之義, 求諸侯莫如勤王。今天子越在西京, 宜遣使奉承王命。」謙乃遣昱奉章至長安。天子嘉其意, 拜謙安東將軍。以昱為廣陵太守, 朗會稽太守。朗家傳曰:會稽舊祀秦始皇, 刻木為像, 與夏禹同廟。朗到官, 以為無德之君不應見祀, 於是除之。居郡四年, 惠愛在民。孫策渡江略地。朗功曹虞翻以為力不能拒, 不如避之。朗自以身為漢吏, 宜保城邑, 遂舉兵與策戰, 敗績, 浮海至東冶。策又追擊, 大破之。朗乃詣策。策以朗儒雅, 詰讓而不害。獻帝春秋曰:孫策率軍如閩、越討朗。朗泛舟浮海, 欲走交州, 為兵所逼, 遂詣軍降。策令使者詰朗曰:「問逆賊故會稽太守王朗:朗受國恩當官, 云何不惟報德, 而阻兵安忍?大軍征討, 幸免梟夷, 不自埽屏, 復聚黨衆, 屯住郡境。遠勞王誅, 卒不悟順。捕得云降, 庶以欺詐, 用全首領, 得爾與不, 具以狀對。」朗稱禽虜, 對使者曰:「朗以瑣才, 誤竊朝私, 受爵不讓, 以遘罪網。前見征討, 畏死苟免。因治人物, 寄命須臾。又迫大兵, 惶怖北引。從者疾患, 死亡略盡。獨與老母共乘一欐, 流矢始交, 便棄欐就俘, 稽顙自首於征役之中。朗惶惑不達, 自稱降虜。緣前迷謬, 被詰慙懼。朗愚淺駑怯, 畏威自驚。又無良介, 不早自歸。於破亡之中, 然後委命下隷。身輕罪重, 死有餘辜。申脰就鞅, 蹴足入絆, 叱咤聽聲, 東西惟命。」雖流移窮困, 朝不謀夕, 而收卹親舊, 分多割少, 行義甚著。

太祖表徵之, 朗自曲阿展轉江海, 積年乃至。朗被徵未至。孔融與朗書曰:「世路隔塞, 情問斷絕, 感懷增思。前見章表, 知尋湯武罪己之迹, 自投東裔同鯀之罰, 覽省未周, 涕隕潸然。主上寬仁, 貴德宥過。曹公輔政, 思賢並立。策書屢下, 殷勤款至。知櫂舟浮海, 息駕廣陵, 不意黃能突出羽淵也。談笑有期, 勉行自愛!」 漢晉春秋曰:孫策之始得朗也, 譴讓之。使張昭私問朗, 朗誓不屈, 策忿而不敢害也, 留置曲阿。建安三年, 太祖表徵朗, 策遣之。太祖問曰:「孫策何以得至此邪?」朗曰:「策勇冠一世, 有儁才大志。張子布, 民之望也, 北面而相之。周公瑾, 江淮之傑, 攘臂而為其將。謀而有成, 所規不細, 終為天下大賊, 非徒狗盜而已。」拜諫議大夫, 參司空軍事。朗家傳曰:朗少與沛國名士劉陽交友。陽為莒令, 年三十而卒, 故後世鮮聞。初, 陽以漢室漸衰, 知太祖有雄才, 恐為漢累, 意欲除之而事不會。及太祖貴, 求其嗣子甚急。其子惶窘, 走伏無所。陽親舊雖多, 莫敢藏者。朗乃納受積年, 及從會稽還, 又數開解。太祖乆乃赦之, 陽門戶由是得全。魏國初建, 以軍祭酒領魏郡太守, 遷少府、奉常、大理。務在寬恕, 罪疑從輕。鍾繇明察當法, 俱以治獄見稱。魏略曰:太祖請同會, 啁朗曰:「不能效君昔在會稽折秔米飯也。」朗仰而歎曰:「宜適難值!」太祖問:「云何?」朗曰:「如朗昔者, 未可折而折;如明公今日, 可折而不折也。」太祖以孫權稱臣遣貢諮朗, 朗荅曰:「孫權前牋, 自詭躬討虜以補前愆, 後疏稱臣, 以明無二。牙獸屈膝, 言鳥告歡, 明珠、南金, 遠珍必至。情見乎辭, 效著乎功。三江五湖, 為沼于魏, 西吳東越, 化為國民。鄢、郢旣拔, 荊門自開。席卷巴、蜀, 形勢已成。重休累慶, 雜沓相隨。承旨之日, 撫掌擊節。情之畜者, 辭不能宣。」

文帝即王位, 遷御史大夫, 封安陵亭侯。上疏勸育民省刑曰:「兵起已來三十餘年, 四海盪覆, 萬國殄瘁。賴先王芟除寇賊, 扶育孤弱, 遂令華夏復有綱紀。鳩集兆民, 于茲魏土, 使封鄙之內, 雞鳴狗吠達於四境, 蒸庶欣欣, 喜遇升平。今遠方之寇未賔, 兵戎之役未息, 誠令復除足以懷遠人, 良宰足以宣德澤, 阡陌咸脩, 四民殷熾, 必復過於曩時而富於平日矣。易稱勑法, 書著祥刑, 一人有慶, 兆民賴之, 慎法獄之謂也。昔曹相國以獄市為寄, 路溫舒疾治獄之吏。夫治獄者得其情, 則無冤死之囚;丁壯者得盡地力, 則無饑饉之民;窮老者得仰食倉廩, 則無餧餓之殍;嫁娶以時, 則男女無怨曠之恨;胎養必全, 則孕者無自傷之哀;新生必復, 則孩者無不育之累;壯而後役, 則幼者無離家之思;二毛不戎, 則老者無頓伏之患。醫藥以療其疾, 寬繇以樂其業, 威罰以抑其彊, 恩仁以濟其弱, 振貸以贍其乏。十年之後, 旣笄者必盈巷。二十年之後, 勝兵者必滿野矣。」

及文帝踐阼, 改為司空, 進封樂平鄉侯。魏名臣奏載朗節省奏曰:「詔問所宜損益, 必謂東京之事也。若夫西京雲陽、汾陰之大祭, 千有五百之羣, 祀通天之臺, 入阿房之宮, 齋必百日, 養犧五載, 牛則三千, 其重玉則七千;其器, 文綺以飾重席, 童女以蹈舞綴;釀酎必貫三時而後成, 樂人必三千四百而後備;內宮美人數至近千, 學官博士七千餘人;中廄則騑騄駙馬六萬餘匹, 外牧則扈養三萬而馬十之;執金吾從騎六百, 走卒倍焉;太常行陵赤車千乘, 太官賜官奴婢六千, 長安城內治民為政者三千, 中二千石蔽罪斷刑者二十有五獄。政充事猥, 威儀繁富, 隆於三代, 近過禮中。夫所以極奢吝, 大抵多受之於秦餘。旣違繭栗愨誠之本, 埽地簡易之指, 又失替質而損文、避泰而從約之趣。豈夫當今隆興盛明之時, 祖述堯舜之際, 割奢務儉之政, 除繁崇省之令, 詳刑慎罰之教, 所宜希慕哉?及夫寢廟日一太牢之祀, 郡國並立宗廟之法, 丞相御史大夫官屬吏從之數, 若此之輩, 旣已屢改於哀、平之前, 不行光武之後矣。謹桉圖牒, 所改秦在天地及五帝、六宗、宗廟、社稷, 旣已因前代之兆域矣。夫天地則埽地而祭, 其餘則皆壇而埒之矣。明堂所以祀上帝, 靈臺所以觀天文, 辟雍所以脩禮樂, 太學所以集儒林, 高禖所以祈休祥, 又所以察時務, 揚教化。稽古先民, 開誕慶祚, 舊時皆在國之陽, 並高棟夏屋, 足以肆饗射, 望雲物。七郊雖尊祀尚質, 猶皆有門宇便坐, 足以避風雨。可須軍罷年豐, 以漸脩治。舊時虎賁羽林五營兵, 及衞士并合, 雖且萬人, 或商賈墯游子弟, 或農野謹鈍之人;雖有乘制之處, 不講戎陣, 旣不簡練, 又希更寇, 雖名實不副, 難以備急。有警而後募兵, 軍行而後運粮, 或乃兵旣乆屯, 而不務營佃, 不脩器械, 無有貯聚, 一隅馳羽檄, 則三靣並荒擾, 此亦漢氏近世之失而不可式者也。當今諸夏已安, 而巴蜀在畫外。雖未得偃武而弢甲, 放馬而戢兵, 宜因年之大豐, 遂寄軍政於農事。吏士小大, 並勤稼穡, 止則成井里於廣野, 動則成校隊於六軍, 省其暴繇, 贍其衣食。易稱『恱以使民, 民忘其勞;恱以犯難, 民忘其死』, 今之謂矣。粮畜於食, 勇畜於勢, 雖坐曜烈威而衆未動, 畫外之蠻, 必復稽顙以求改往而效用矣。若畏威效用, 不戰而定, 則賢於交兵而後威立, 接刃而後功成遠矣。若姦凶不革, 遂迷不反, 猶欲以其所虐用之民, 待大魏投命報養之士, 然後徐以前歌後舞樂征之衆, 臨彼倒戟折矢樂服之羣, 伐腐摧枯, 未足以為喻也。」時帝頗出游獵, 或昏夜還宮。朗上疏曰:「夫帝王之居, 外則飾周衞, 內則重禁門, 將行則設兵而後出幄, 稱警而後踐墀, 張弧而後登輿, 清道而後奉引, 遮列而後轉轂, 靜室而後息駕, 皆所以顯至尊, 務戒慎, 垂法教也。近日車駕出臨捕虎, 日昃而行, 及昏而反, 違警蹕之常法, 非萬乘之至慎也。」帝報曰:「覽表, 雖魏絳稱虞箴以諷晉悼, 相如陳猛獸以戒漢武, 未足以喻。方今二寇未殄, 將帥遠征, 故時入原野以習戎備。至於夜還之戒, 已詔有司施行。」王朗集載朗為大理時上主簿趙郡張登:「昔為本縣主簿, 值黑山賊圍郡, 登與縣長王儁帥吏兵七十二人直往赴救, 與賊交戰, 吏兵散走。儁殆見害, 登手格二賊, 以全儁命。又守長夏逸, 為督郵所枉, 登身受考掠, 理逸之罪。義濟二君。宜加顯異。」太祖以所急者多, 未遑擢叙。至黃初初, 朗又與太尉鍾繇連名表聞, 兼稱登在職勤勞。詔曰:「登忠義彰著, 在職功勤。名位雖卑, 直亮宜顯。饔膳近任, 當得此吏。今以登為太官令。」

, 建安末, 孫權始遣使稱藩, 而與劉備交兵。詔議「當興師與吳并取蜀不」?朗議曰:「天子之軍, 重於華、岱, 誠宜坐曜天威, 不動若山。假使權親與蜀賊相持, 搏戰曠日, 智均力敵, 兵不速決, 當須軍興以成其勢者, 然後宜選持重之將, 承寇賊之要, 相時而後動, 擇地而後行, 一舉可無餘事。今權之師未動, 則助吳之軍無為先征。且雨水方盛, 非行軍動衆之時。」帝納其計。黃初中, 鵜鶘集靈芝池, 詔公卿舉獨行君子。朗薦光祿大夫楊彪, 且稱疾, 讓位於彪。帝乃為彪置吏卒, 位次三公。詔曰:「朕求賢於君而未得, 君乃翻然稱疾, 非徒不得賢, 更開失賢之路, 增玉鉉之傾。無乃居其室出其言不善, 見違於君子乎!君其勿有後辭。」朗乃起。

孫權欲遣子登入侍, 不至。是時車駕徙許昌, 大興屯田, 欲舉軍東征。朗上疏曰:「昔南越守善, 嬰齊入侍, 遂為冢嗣, 還君其國。康居驕黠, 情不副辭, 都護奏議以為宜遣侍子, 以黜無禮。且吳濞之禍, 萌於子入, 隗嚻之叛, 亦不顧子。往者聞權有遣子之言而未至, 今六軍戒嚴, 臣恐輿人未暢聖旨, 當謂國家慍於登之逋留, 是以為之興師。設師行而登乃至, 則為所動者至大, 所致者至細, 猶未足以為慶。設其傲很, 殊無入志, 懼彼輿論之未暢者, 並懷伊邑。臣愚以為宜勑別征諸將, 各明奉禁令, 以慎守所部。外曜烈威, 內廣耕稼, 使泊然若山, 澹然若淵, 勢不可動, 計不可測。」是時, 帝以成軍遂行, 權子不至, 車駕臨江而還。魏書曰:車駕旣還, 詔三公曰:「三世為將, 道家所忌。窮兵黷武, 古有成戒。況連年水旱, 士民損耗, 而功作倍於前, 勞役兼於昔, 進不滅賊, 退不和民。夫屋漏在上, 知之在下, 然迷而知反, 失道不遠, 過而能改, 謂之不過。今將休息, 棲備高山, 沈權九淵, 割除擯棄, 投之畫外。車駕當以今月中旬到譙, 淮、漢衆軍, 亦各還反, 不臘西歸矣。」
明帝即位, 進封蘭陵侯, 增邑五百, 并前千二百戶。使至鄴省文昭皇后陵, 見百姓或有不足。是時方營脩宮室, 朗上疏曰:「陛下即位已來, 恩詔屢布, 百姓萬民莫不欣欣。臣頃奉使北行, 往反道路, 聞衆傜役, 其可得蠲除省減者甚多。願陛下重留日昃之聽, 以計制寇。昔大禹將欲拯天下之大患, 故乃先卑其宮室, 儉其衣食, 用能盡有九州, 弼成五服。句踐欲廣其禦兒之疆, 禦兒, 吳界邊戍之地名。馘夫差於姑蘇, 故亦約其身以及家, 儉其家以施國, 用能囊括五湖, 席卷三江, 取威中國, 定霸華夏。漢之文、景亦欲恢弘祖業, 增崇洪緒, 故能割意於百金之臺, 昭儉於弋綈之服, 內減太官而不受貢獻, 外省傜賦而務農桑, 用能號稱升平, 幾致刑錯。孝武之所以能奮其軍勢, 拓其外境, 誠因祖考畜積素足, 故能遂成大功。霍去病, 中才之將, 猶以匈奴未滅, 不治第宅。明卹遠者略近, 事外者簡內。自漢之初及其中興, 皆於金革略寢之後, 然後鳳闕猥閌, 德陽並起。今當建始之前足用列朝會, 崇華之後足用序內官, 華林、天淵足用展游宴, 若且先成閶闔之象魏, 使足用列遠人之朝貢者, 脩城池, 使足用絕踰越, 成國險, 其餘一切, 且須豐年。一以勤耕農為務, 習戎備為事, 則國無怨曠, 戶口滋息, 民充兵彊, 而寇戎不賔, 緝熙不足, 未之有也。」轉為司徒。

時屢失皇子, 而後宮就館者少, 朗上疏曰:「昔周文十五而有武王, 遂享十子之祚, 以廣諸姬之胤。武王旣老而生成王, 成王是以鮮於兄弟。此二王者, 各樹聖德, 無以相過, 比其子孫之祚, 則不相如。蓋生育有早晚, 所產有衆寡也。陛下旣德祚兼彼二聖, 春秋高於姬文育武之時矣, 而子發未舉於椒蘭之奧房, 藩王未繁於掖庭之衆室。以成王為喻, 雖未為晚, 取譬伯邑, 則不為夙。周禮六宮內官百二十人, 而諸經常說, 咸以十二為限, 至於秦漢之末, 或以千百為數矣。然雖彌猥, 而就時於吉館者或甚鮮, 明『百斯男』之本, 誠在於一意, 不但在於務廣也。老臣慺慺, 願國家同祚於軒轅之五五, 而未及周文之二五, 用為伊邑。且少小常苦被褥泰溫, 泰溫則不能便柔膚弱體, 是以難可防護, 而易用感慨。若常令少小之縕袍, 不至於甚厚, 則必咸保金石之性, 而比壽於南山矣。」帝報曰:「夫忠至者辭篤, 愛重者言深。君旣勞思慮, 又手筆將順, 三復德音, 欣然無量。朕繼嗣未立, 以為君憂, 欽納至言, 思聞良規。」朗著易、春秋、孝經、周官傳, 奏議論記, 咸傳於世。魏略曰:朗本名嚴, 後改為朗。魏書曰:朗高才博雅, 而性嚴整慷慨, 多威儀, 恭儉節約, 自婚姻中表禮贄無所受。常譏世俗有好施之名, 而不卹窮賤, 故用財以周急為先。太和二年薨, 謚曰成侯。子肅嗣。初, 文帝分朗戶邑, 封一子列侯, 朗乞封兄子詳。

肅字子雍。年十八, 從宋忠讀太玄, 而更為之解。肅父朗與許靖書云:肅生於會稽。黃初中, 為散騎黃門侍郎。太和三年, 拜散騎常侍。四年, 大司馬曹真征蜀, 肅上疏曰:「前志有之, 『千里饋糧, 士有饑色, 樵蘇後爨, 師不宿飽』, 此謂平塗之行軍者也。又況於深入阻險, 鑿路而前, 則其為勞必相百也。今又加之以霖雨, 山坂峻滑, 衆逼而不展, 糧縣而難繼, 實行軍者之大忌也。聞曹真發已踰月而行裁半谷, 治道功夫, 戰士悉作。是賊偏得以逸而待勞, 乃兵家之所憚也。言之前代, 則武王伐紂, 出關而復還;論之近事, 則武、文征權, 臨江而不濟。豈非所謂順天知時, 通於權變者哉!兆民知聖上以水雨艱劇之故, 休而息之, 後日有釁, 乘而用之, 則所謂恱以犯難, 民忘其死者矣。」於是遂罷。又上疏:「宜遵舊禮, 為大臣發哀, 薦果宗廟。」事皆施行。又上疏陳政本曰:「除無事之位, 損不急之祿, 止因食之費, 并從容之官;使官必有職, 職任其事, 事必受祿, 祿代其耕, 乃往古之常式, 當今之所宜也。官寡而祿厚, 則公家之費鮮, 進仕之志勸。進仕之志勸, 各展才力, 莫相倚仗。敷奏以言, 明試以功, 能之與否, 簡在帝心。是以唐、虞之設官分職, 申命公卿, 各以其事, 然後惟龍為納言, 猶今尚書也, 以出內帝命而已。夏、殷不可得而詳。甘誓曰『六事之人』, 明六卿亦典事者也。周官則備矣, 五日視朝, 公卿大夫並進, 而司士辨其位焉。其記曰:『坐而論道, 謂之王公;作而行之, 謂之士大夫。』及漢之初, 依擬前代, 公卿皆親以事升朝。故高祖躬追反走之周昌, 武帝遙可奉奏之汲黯, 宣帝使公卿五日一朝, 成帝始置尚書五人。自是陵遲, 朝禮遂闕。可復五日視朝之儀, 使公卿尚書各以事進。廢禮復興, 光宣聖緒, 誠所謂名美而實厚者也。」
青龍中, 山陽公薨, 漢主也。肅上疏曰:「昔唐禪虞, 虞禪夏, 皆終三年之喪, 然後踐天子之尊。是以帝號無虧, 君禮猶存。今山陽公承順天命, 允荅民望, 進禪大魏, 退處賔位。公之奉魏, 不敢不盡節。魏之待公, 優崇而不臣。旣至其薨, 櫬斂之制, 輿徒之飾, 皆同之於王者, 是故遠近歸仁, 以為盛美。且漢緫帝皇之號, 號曰皇帝。有別稱帝, 無別稱皇, 則皇是其差輕者也。故當高祖之時, 土無二王, 其父見在而使稱皇, 明非二王之嫌也。況今以贈終, 可使稱皇以配其謚。」明帝不從使稱皇, 乃追謚曰漢孝獻皇帝。孫盛曰:化合神者曰皇, 德合天者曰帝。是故三皇創號, 五帝次之。然則皇之為稱, 妙於帝矣。肅謂為輕, 不亦謬乎! 臣松之以為上古謂皇皇后帝, 次言三、五, 先皇後帝, 誠如盛言。然漢氏諸帝, 雖尊父為皇, 其實則貴而無位, 高而無民, 比之於帝, 得不謂之輕乎!魏因漢禮, 名號無改。孝獻之崩, 豈得遠考古義?肅之所云, 蓋就漢制而為言耳。謂之為謬, 乃是譏漢, 非難肅也。
後肅以常侍領祕書監, 兼崇文觀祭酒。景初間, 宮室盛興, 民失農業, 期信不敦, 刑殺倉卒。肅以疏曰:「大魏承百王之極, 生民無幾, 干戈未戢, 誠宜息民而惠之以安靜遐邇之時也。夫務畜積而息疲民, 在於省傜役而勤稼穡。今宮室未就, 功業未訖, 運漕調發, 轉相供奉。是以丁夫疲於力作, 農者離其南畒, 種穀者寡, 食穀者衆, 舊穀旣沒, 新穀莫繼。斯則有國之大患, 而非備豫之長策也。今見作者三四萬人, 九龍可以安聖體, 其內足以列六宮, 顯陽之殿, 又向將畢, 惟泰極已前, 功夫尚大, 方向盛寒, 疾疢或作。誠願陛下發德音, 下明詔, 深愍役夫之疲勞, 厚矜兆民之不贍, 取常食廩之士, 非急要者之用, 選其丁壯, 擇留萬人, 使一朞而更之, 咸知息代有日, 則莫不恱以即事, 勞而不怨矣。計一歲有三百六十萬夫, 亦不為少。當一歲成者, 聽且三年。分遣其餘, 使皆即農, 無窮之計也。倉有溢粟, 民有餘力:以此興功, 何功不立?以此行化, 何化不成?夫信之於民, 國家大寶也。仲尼曰:『自古皆有死, 民非信不立。』夫區區之晉國, 微微之重耳, 欲用其民, 先示以信, 是故原雖將降, 顧信而歸, 用能一戰而霸, 于今見稱。前車駕當幸洛陽, 發民為營, 有司命以營成而罷。旣成, 又利其功力, 不以時遣。有司徒營其目前之利, 不顧經國之體。臣愚以為自今已後, 儻復使民, 宜明其令, 使必如期。若有事以次, 寧復更發, 無或失信。凡陛下臨時之所行刑, 皆有罪之吏, 宜死之人也。然衆庶不知, 謂為倉卒。故願陛下下之於吏而暴其罪。鈞其死也, 無使汙于宮掖而為遠近所疑。且人命至重, 難生易殺, 氣絕而不續者也, 是以聖賢重之。孟軻稱殺一無辜以取天下, 仁者不為也。漢時有犯蹕驚乘輿馬者, 廷尉張釋之奏使罰金, 文帝恠其輕, 而釋之曰:『方其時, 上使誅之則已。今下廷尉。廷尉, 天下之平也, 一傾之, 天下用法皆為輕重, 民安所措其手足?』臣以為大失其義, 非忠臣所宜陳也。廷尉者, 天子之吏也, 猶不可以失平, 而天子之身, 反可以惑謬乎?斯重於為己, 而輕於為君, 不忠之甚也。周公曰:『天子無戲言;言則史書之, 工誦之, 士稱之。』言猶不戲, 而况行之乎?故釋之之言不可不察, 周公之戒不可不法也。」又陳「諸鳥獸無用之物, 而有芻穀人徒之費, 皆可蠲除。」
帝嘗問曰:「漢桓帝時, 白馬令李雲上書言:『帝者, 諦也。是帝欲不諦。』當何得不死?」肅對曰:「但為言失逆順之節。原其本意, 皆欲盡心, 念存補國。且帝者之威, 過於雷霆, 殺一匹夫, 無異螻蟻。寬而宥之, 可以示容受切言, 廣德宇於天下。故臣以為殺之未必為是也。」帝又問:「司馬遷以受刑之故, 內懷隱切, 著史記非貶孝武, 令人切齒。」對曰:「司馬遷記事, 不虛美, 不隱惡。劉向、揚雄服其善叙事, 有良史之才, 謂之實錄。漢武帝聞其述史記, 取孝景及己本紀覽之, 於是大怒, 削而投之。於今此兩紀有錄無書。後遭李陵事, 遂下遷蠶室。此為隱切在孝武, 而不在於史遷也。」

正始元年, 出為廣平太守。公事徵還, 拜議郎。頃之, 為侍中, 遷太常。時大將軍曹爽專權, 任用何晏、鄧颺等。肅與太尉蔣濟、司農桓範論及時政, 肅正色曰:「此輩即弘恭、石顯之屬, 復稱說邪!」爽聞之, 戒何晏等曰:「當共慎之!公卿已比諸君前世惡人矣。」坐宗廟事免。後為光祿勳。時有二魚長尺, 集于武庫之屋, 有司以為吉祥。肅曰:「魚生於淵而亢於屋, 介鱗之物失其所也。邊將其殆有棄甲之變乎?」其後果有東關之敗。徙為河南尹。
嘉平六年, 持節兼太常, 奉法駕, 迎高貴鄉公于元城。是歲, 白氣經天, 大將軍司馬景王問肅其故, 肅荅曰:「此蚩尤之旗也, 東南其有亂乎?君若脩己以安百姓, 則天下樂安者歸德, 唱亂者先亡矣。」明年春, 鎮東將軍毌丘儉、揚州刺史文欽反, 景王謂肅曰:「霍光感夏侯勝之言, 始重儒學之士, 良有以也。安國寧主, 其術焉在?」肅曰:「昔關羽率荊州之衆, 降于禁於漢濵, 遂有北向爭天下之志。後孫權襲取其將士家屬, 羽士衆一旦瓦解。今淮南將士父母妻子皆在內州, 但急往禦衞, 使不得前, 必有關羽土崩之勢矣。」景王從之, 遂破儉、欽。後遷中領軍, 加散騎常侍, 增邑三百, 并前二千二百戶。甘露元年薨, 門生縗絰者以百數。追贈衞將軍, 謚曰景侯。子惲嗣。惲薨, 無子, 國絕。景元四年, 封肅子恂為蘭陵侯。咸熈中, 開建五等, 以肅著勳前朝, 改封恂為氶子。世語曰:恂字良夫, 有通識, 在朝忠正。歷河南尹、侍中, 所居有稱。乃心存公, 有匪躬之節。鬲令袁毅餽以駿馬, 知其貪財, 不受。毅竟以黷貨而敗。建立二學, 崇明五經, 皆恂所建。卒時年四十餘, 贈車騎將軍。肅女適司馬文王, 即文明皇后, 生晉武帝、齊獻王攸。 晉諸公贊曰:恂兄弟八人。其達者, 虔字恭祖, 以功幹見稱, 位至尚書。弟愷, 字君夫, 少有才力而無行檢, 與衞尉石崇友善, 俱以豪侈競於世, 終於後將軍。虔子康、隆, 仕亦宦達, 為後世所重。
, 肅善賈、馬之學, 而不好鄭氏, 采會同異, 為尚書、詩、論語、三禮、左氏解, 及撰定父朗所作易傳, 皆列於學官。其所論駮朝廷典制、郊祀、宗廟、喪紀、輕重, 凡百餘篇。時樂安孫叔然, 臣松之桉叔然與晉武帝同名, 故稱其字。授學鄭玄之門, 人稱東州大儒。徵為秘書監, 不就。肅集聖證論以譏短玄, 叔然駮而釋之, 及作周易、春秋例, 毛詩、禮記、春秋三傳、國語、爾雅諸注, 又著書十餘篇。自魏初徵士燉煌周生烈, 臣松之桉此人姓周生, 名烈。何晏論語集解有烈義例, 餘所著述, 見晉武帝中經簿。明帝時大司農弘農董遇等, 亦歷注經傳, 頗傳於世。魏略曰:遇字季直, 性質訥而好學。興平中, 關中擾亂, 與兄季中依將軍段煨。采梠負販, 而常挾持經書, 投閑習讀。其兄笑之而遇不改。及建安初, 王綱小設, 郡舉孝廉, 稍遷黃門侍郎。是時, 漢帝委政太祖, 遇旦夕侍講, 為天子所愛信。至二十二年, 許中百官矯制, 遇雖不與謀, 猶被錄詣鄴, 轉為冗散。常從太祖西征, 道由孟津, 過弘農王冢。太祖疑欲謁, 顧問左右, 左右莫對, 遇乃越第進曰:「春秋之義, 國君即位未踰年而卒, 未成為君。弘農王即阼旣淺, 又為暴臣所制, 降在藩國, 不應謁。」太祖乃過。黃初中, 出為郡守。明帝時, 入為侍中、大司農。數年, 病亡。初, 遇善治老子, 為老子作訓注。又善左氏傳, 更為作朱墨別異。人有從學者, 遇不肯教, 而云「必當先讀百徧」。言「讀書百徧而義自見」。從學者云:「苦渴無日。」遇言「當以三餘」。或問三餘之意, 遇言「冬者歲之餘, 夜者日之餘, 陰雨者時之餘也」。由是諸生少從遇學, 無傳其朱墨者。 世語曰:遇子綏, 位至祕書監, 亦有才學。齊王冏功臣董艾, 即綏之子也。 魏略以遇及賈洪、邯鄲淳、薛夏、隗禧、蘇林、樂詳等七人為儒宗, 其序曰:「從初平之元, 至建安之末, 天下分崩, 人懷苟且, 綱紀旣衰, 儒道尤甚。至黃初元年之後, 新主乃復, 始掃除太學之灰炭, 補舊石碑之缺壞, 備博士之員錄, 依漢甲乙以考課。申告州郡, 有欲學者, 皆遣詣太學。太學始開, 有弟子數百人。至太和、青龍中, 中外多事, 人懷避就。雖性非解學, 多求詣太學。太學諸生有千數, 而諸博士率皆麄踈, 無以教弟子。弟子本亦避役, 竟無能習學, 冬來春去, 歲歲如是。又雖有精者, 而臺閣舉格太高, 加不念統其大義, 而問字指墨法點注之間, 百人同試, 度者未十。是以志學之士遂復陵遲, 而末求浮虛者各競逐也。正始中, 有詔議圜丘, 普延學士。時郎官及司徒領吏二萬餘人, 雖復分布, 見在京師者尚且萬人, 而應書與議者略無幾人。又是時朝堂公卿以下四百餘人, 其能操筆者未有十人, 多皆相從飽食而退。嗟夫!學業沈隕, 乃至於此。是以私心常區區貴乎數公者, 各處荒亂之際, 而能守志彌敦者也。」 賈洪字叔業, 京兆新豐人也。好學有才, 而特精於春秋左傳。建安初, 仕郡, 舉計掾, 應州辟。時州中自參軍事以下百餘人, 唯洪與馮翊嚴苞交通, 材學最高。洪歷守三縣令, 所在輒開除廄舍, 親授諸生。後馬超反, 超劫洪, 將詣華陰, 使作露布。洪不獲已, 為作之。司隷鍾繇在東, 識其文, 曰:「此賈洪作也。」及超破走, 太祖召洪署軍謀掾。猶以其前為超作露布文, 故不即叙。晚乃出為陰泉長。延康中, 轉為白馬王相。善能談戲。王彪亦雅好文學, 常師宗之, 過於三卿。數歲病亡, 亡時年五十餘, 時人為之恨仕不至二千石。而嚴苞亦歷守二縣, 黃初中, 以高才入為秘書丞, 數奏文賦, 文帝異之。出為西平太守, 卒官。 薛夏字宣聲, 天水人也。博學有才。天水舊有姜、閻、任、趙四姓, 常推於郡中, 而夏為單家, 不為降屈。四姓欲共治之, 夏乃游逸, 東詣京師。太祖宿聞其名, 甚禮遇之。後四姓又使囚遙引夏, 關移潁川, 收捕係獄。時太祖已在冀州, 聞夏為本郡所質, 撫掌曰:「夏無罪也。漢陽兒輩直欲殺之耳!」乃告潁川使理出之, 召署軍謀掾。文帝又嘉其才, 黃初中為祕書丞, 帝每與夏推論書傳, 未嘗不終日也。每呼之不名, 而謂之薛君。夏居甚貧, 帝又顧其衣薄, 解所御服袍賜之。其後征東將軍曹休來朝, 時帝方與夏有所咨論, 而外啟休到, 帝引入。坐定, 帝顧夏言之於休曰:「此君, 祕書丞天水薛宣聲也, 宜共談。」其見遇如此。尋欲用之, 會文帝崩。至太和中, 嘗以公事移蘭臺。蘭臺自以臺也, 而祕書署耳, 謂夏為不得移也, 推使當有坐者。夏報之曰:「蘭臺為外臺, 祕書為內閣, 臺、閣, 一也, 何不相移之有?」蘭臺屈無以折。自是之後, 遂以為常。後數歲病亡, 勑其子無還天水。 隗禧字子牙, 京兆人也。世單家。少好學。初平中, 三輔亂, 禧南客荊州, 不以荒擾, 擔負經書, 每以採梠餘日, 則誦習之。太祖定荊州, 召署軍謀掾。黃初中, 為譙王郎中。王宿聞其儒者, 常虛心從學。禧亦敬恭以授王, 由是大得賜遺。以病還, 拜郎中。年八十餘, 以老處家, 就之學者甚多。禧旣明經, 又善星官, 常仰瞻天文, 歎息謂魚豢曰:「天下兵戈尚猶未息, 如之何?」豢又嘗從問左氏傳, 禧荅曰:「欲知幽微莫若易, 人倫之紀莫若禮, 多識山川草木之名莫若詩, 左氏直相斫書耳, 不足精意也。」豢因從問詩, 禧說齊、韓、魯、毛四家義, 不復執文, 有如諷誦。又撰作諸經解數十萬言, 未及繕寫而得聾, 後數歲病亡也。其邯鄲淳事在王粲傳, 蘇林事在劉邵、高堂隆傳, 樂詳事在杜畿傳。魚豢曰:學之資於人也, 其猶藍之染於素乎!故雖仲尼, 猶曰「吾非生而知之者」, 況凡品哉!且世人所以不貴學者, 必見夫有「誦詩三百而不能專對於四方」故也。余以為是則下科耳, 不當顧中庸以上, 材質適等, 而加之以文乎!今此數賢者, 略余之所識也。檢其事能, 誠不多也。但以守學不輟, 乃上為帝王所嘉, 下為國家名儒, 非由學乎?由是觀之, 學其胡可以已哉!


評曰:鍾繇開達理幹, 華歆清純德素, 王朗文博富贍, 誠皆一時之俊偉也。魏氏初祚, 肇登三司, 盛矣夫!王肅亮直多聞, 能析薪哉!劉寔以為肅方於事上而好下佞己, 此一反也。性嗜榮貴而不求苟合, 此二反也。吝惜財物而治身不穢, 此三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