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一: 魏書二十一 王衛二劉傅傳

 (王粲, 陳琳, 吳質, 衛覬, 劉廙, 劉劭, 傅嘏)

王粲傳
王粲字仲宣, 山陽高平人也。曾祖父龔, 祖父暢, 皆為漢三公。張璠漢紀曰:龔字伯宗, 有高名於天下。順帝時為太尉。初, 山陽太守薛勤喪妻不哭, 將殯, 臨之曰:「幸不為夭, 復何恨哉?」及龔妻卒, 龔與諸子並杖行服, 時人或兩譏焉。暢字叔茂, 名在八俊。靈帝時為司空, 以水災免, 而李膺亦免歸故郡, 二人以直道不容當時。天下以暢、膺為高士, 諸危言危行之徒皆推宗之, 願涉其流, 惟恐不及。會連有災異, 而言事者皆言三公非其人, 宜因其變, 以暢、膺代之, 則禎祥必至。由是宦豎深怨之, 及膺誅死而暢遂廢, 終于家。父謙, 為大將軍何進長史。進以謙名公之胄, 欲與為婚, 見其二子, 使擇焉。謙弗許。以疾免, 卒于家。

獻帝西遷, 粲徙長安, 左中郎將蔡邕見而奇之。時邕才學顯著, 貴重朝廷, 常車騎填巷, 賔客盈坐。聞粲在門, 倒屣迎之。粲至, 年旣幼弱, 容狀短小, 一坐盡驚。邕曰:「此王公孫也, 有異才, 吾不如也。吾家書籍文章, 盡當與之。」年十七, 司徒辟, 詔除黃門侍郎, 以西京擾亂, 皆不就。乃之荊州依劉表。表以粲貌寢而體弱通侻, 不甚重也。臣松之曰:貌寢, 謂貌負其實也。通侻者, 簡易也。表卒。粲勸表子琮, 令歸太祖。文士傳載粲說琮曰:「僕有愚計, 願進之於將軍, 可乎?」琮曰:「吾所願聞也。」粲曰:「天下大亂, 豪傑並起, 在倉卒之際, 彊弱未分, 故人各各有心耳。當此之時, 家家欲為帝王, 人人欲為公侯。觀古今之成敗, 能先見事機者, 則恒受其福。今將軍自度, 何如曹公邪?」琮不能對。粲復曰:「如粲所聞, 曹公故人傑也。雄略冠時, 智謀出世, 摧袁氏於官渡, 驅孫權於江外, 逐劉備於隴右, 破烏丸於白登, 其餘梟夷蕩定者, 往往如神, 不可勝計。今日之事, 去就可知也。將軍能聽粲計, 卷甲倒戈, 應天順命, 以歸曹公, 曹公必重德將軍。保己全宗, 長享福祚, 垂之後嗣, 此萬全之策也。粲遭亂流離, 託命此州, 蒙將軍父子重顧, 敢不盡言!」琮納其言。 臣松之案:孫權自此以前, 尚與中國和同, 未嘗交兵, 何云「驅權於江外」乎?魏武以十三年征荊州, 劉備却後數年方入蜀, 備身未嘗涉於關、隴。而於征荊州之年, 便云逐備於隴右, 旣已乖錯;又白登在平城, 亦魏武所不經, 北征烏丸, 與白登永不相豫。以此知張隲假偽之辭, 而不覺其虛之自露也。凡隲虛偽妄作, 不可覆疏, 如此類者, 不可勝紀。太祖辟為丞相掾, 賜爵關內侯。太祖置酒漢濵, 粲奉觴賀曰:「方今袁紹起河北, 杖大衆, 志兼天下, 然好賢而不能用, 故奇士去之。劉表雍容荊楚, 坐觀時變, 自以為西伯可規。士之避亂荊州者, 皆海內之儁傑也;表不知所任, 故國危而無輔。明公定冀州之日, 下車即繕其甲卒, 收其豪傑而用之, 以橫行天下;及平江、漢, 引其賢儁而置之列位, 使海內回心, 望風而願治, 文武並用, 英雄畢力, 此三王之舉也。」後遷軍謀祭酒。魏國旣建, 拜侍中。博物多識, 問無不對。時舊儀廢弛, 興造制度, 粲恒典之。摯虞決疑要注曰:漢末喪亂, 絕無玉珮。魏侍中王粲識舊珮, 始復作之。今之玉珮, 受法於粲也。

, 粲與人共行, 讀道邊碑, 人問曰:「卿能闇誦乎?」曰:「能。」因使背而誦之, 不失一字。觀人圍棊, 局壞, 粲為覆之。棊者不信, 以帊蓋局, 使更以他局為之。用相比校, 不誤一道。其彊記默識如此。性善筭, 作筭術, 略盡其理。善屬文, 舉筆便成, 無所改定, 時人常以為宿構;然正復精意覃思, 亦不能加也。典略曰;粲才旣高, 辯論應機。鍾繇、王朗等雖各為魏卿相, 至於朝廷奏議, 皆閣筆不能措手。著詩、賦、論、議垂六十篇。建安二十一年, 從征吳。二十二年春, 道病卒, 時年四十一。粲二子, 為魏諷所引, 誅。後絕。文章志曰:太祖時征漢中, 聞粲子死, 歎曰:「孤若在, 不使仲宣無後。」
始文帝為五官將, 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粲與北海徐幹字偉長、廣陵陳琳字孔璋、陳留阮瑀字元瑜、汝南應瑒字德璉、, 音徒哽反, 一音暢。東平劉楨字公幹並見友善。

幹為司空軍謀祭酒掾屬, 五官將文學。先賢行狀曰:幹清玄體道, 六行脩備, 聦識洽聞, 操翰成章, 輕官忽祿, 不耽世榮。建安中, 太祖特加旌命, 以疾休息。後除上艾長, 又以疾不行。
琳前為何進主簿。進欲誅諸宦官, 太后不聽, 進乃召四方猛將, 並使引兵向京城, 欲以劫恐太后。琳諫進曰:「易稱『即鹿無虞』。諺有『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 況國之大事, 其可以詐立乎?今將軍總皇威, 握兵要, 龍驤虎步, 高下在心;以此行事, 無異於鼓洪爐以燎毛髮。但當速發雷霆, 行權立斷, 違經合道, 天人順之;而反釋其利器, 更徵於他。大兵合聚, 彊者為雄, 所謂倒持干戈, 授人以柄;必不成功, 祇為亂階。」進不納其言, 竟以取禍。琳避難冀州, 袁紹使典文章。袁氏敗, 琳歸太祖。太祖謂曰:「卿昔為本初移書, 但可罪狀孤而已, 惡惡止其身, 何乃上及父祖邪?」琳謝罪, 太祖愛其才而不咎。

瑀少受學於蔡邕。建安中都護曹洪欲使掌書記, 瑀終不為屈。太祖並以琳、瑀為司空軍謀祭酒, 管記室, 文士傳曰:太祖雅聞瑀名, 辟之, 不應, 連見偪促, 乃逃入山中。太祖使人焚山, 得瑀, 送至, 召入。太祖時征長安, 大延賔客, 怒瑀不與語, 使就技人列。瑀善解音, 能鼓琴, 遂撫弦而歌, 因造歌曲曰:「奕奕天門開, 大魏應期運。青蓋巡九州, 在東西人怨。士為知己死, 女為恱者玩。恩義苟敷暢, 他人焉能亂?」為曲旣捷, 音聲殊妙, 當時冠坐, 太祖大恱。臣松之案魚氏典略、摯虞文章志並云瑀建安初辭疾避役, 不為曹洪屈。得太祖召, 即投杖而起。不得有逃入山中, 焚之乃出之事也。 又典略載太祖初征荊州, 使瑀作書與劉備, 及征馬超, 又使瑀作書與韓遂, 此二書今具存。至長安之前, 遂等破走, 太祖始以十六年得入關耳。而張隲云初得瑀時太祖在長安, 此又乖矣。瑀以十七年卒, 太祖十八年策為魏公, 而云瑀歌舞辭稱「大魏應期運」, 愈知甚妄。又其辭云「他人焉能亂」, 了不成語。瑀之吐屬, 必不如此。軍國書檄, 多琳、瑀所作也。典略曰:琳作諸書及檄, 草成呈太祖。太祖先苦頭風, 是日疾發, 卧讀琳所作, 翕然而起曰:「此愈我病。」數加厚賜。太祖嘗使瑀作書與韓遂, 時太祖適近出, 瑀隨從, 因於馬上具草, 書成呈之。太祖攬筆欲有所定, 而竟不能增損。琳徙門下督, 瑀為倉曹掾屬。

瑒、楨各被太祖辟, 為丞相掾屬。瑒轉為平原侯庶子, 後為五官將文學。華嶠漢書曰:瑒祖奉, 字世叔。才敏善諷誦, 故世稱「應世叔讀書, 五行俱下」。著後序十餘篇, 為世儒者。延熹中, 至司隷校尉。子劭字仲遠, 亦博學多識, 尤好事。諸所撰述風俗通等, 凡百餘篇, 辭雖不典, 世服其博聞。續漢書曰:劭又著中漢輯叙、漢官儀及禮儀故事, 凡十一種, 百三十六卷。朝廷制度, 百官儀式, 所以不亡者, 由劭記之。官至泰山太守。劭弟珣, 字季瑜, 司空掾, 即瑒之父。楨以不敬被刑, 刑竟署吏。文士傳曰:楨父名梁, 字曼山, 一名恭。少有清才, 以文學見貴, 終於野王令。典略曰:文帝嘗賜楨廓落帶, 其後師死, 欲借取以為像, 因書嘲楨云:「夫物因人為貴。故在賤者之手, 不御至尊之側。今雖取之, 勿嫌其不反也。」楨荅曰:「楨聞荊山之璞, 曜元后之寶;隨侯之珠, 燭衆士之好;南垠之金, 登窈窕之首;鼲貂之尾, 綴侍臣之幘:此四寶者, 伏朽石之下, 潛汙泥之中, 而揚光千載之上, 發彩疇昔之外, 亦皆未能初自接於至尊也。夫尊者所服, 卑者所脩也;貴者所御, 賤者所先也。故夏屋初成而大匠先立其下, 嘉禾始熟而農夫先嘗其粒。恨楨所帶, 無他妙飾, 若實殊異, 尚可納也。」楨辭旨巧妙皆如是, 由是特為諸公子所親愛。其後太子嘗請諸文學, 酒酣坐歡, 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衆人咸伏, 而楨獨平視。太祖聞之, 乃收楨, 減死輸作。咸著文賦數十篇。

瑀以十七年卒。幹、琳、瑒、楨二十二年卒。文帝書與元城令吳質曰:「昔年疾疫, 親故多離其災, 徐、陳、應、劉, 一時俱逝。觀古今文人, 類不護細行, 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 恬淡寡欲, 有箕山之志, 可謂彬彬君子矣。著中論二十餘篇, 辭義典雅, 足傳于後。德璉常斐然有述作意, 其才學足以著書, 美志不遂, 良可痛惜!孔璋章表殊健, 微為繁富。公幹有逸氣, 但未遒耳。元瑜書記翩翩, 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於辭賦, 惜其體弱, 不起其文;至於所善, 古人無以遠過也。昔伯牙絕絃於鍾期, 仲尼覆醢于子路, 痛知音之難遇, 傷門人之莫逮也。諸子但為未及古人, 自一時之儁也。」典論曰:今之文人, 魯國孔融、廣陵陳琳、山陽王粲、北海徐幹、陳留阮瑀、汝南應瑒、東平劉楨, 斯七子者, 於學無所遺, 於辭無所假, 咸自以騁騏驥於千里, 仰齊足而並馳。粲長於辭賦。幹時有逸氣, 然非粲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 幹之玄猨、漏巵、圓扇、橘賦, 雖張、蔡不過也, 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 今之儁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 有過人者, 然不能持論, 理不勝辭, 至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 揚、班之儔也。
自潁川邯鄲淳、魏略曰:淳一名笁, 字子叔。博學有才章, 又善蒼、雅、蟲、篆、許氏字指。初平時, 從三輔客荊州。荊州內附, 太祖素聞其名, 召與相見, 甚敬異之。時五官將博延英儒, 亦宿聞淳名, 因啟淳欲使在文學官屬中。會臨菑侯植亦求淳, 太祖遣淳詣植。植初得淳甚喜, 延入坐, 不先與談。時天暑熱, 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 傅粉。遂科頭拍袒, 胡舞五椎鍛, 跳丸擊劒, 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 謂淳曰:「邯鄲生何如邪?」於是乃更著衣幘, 整儀容, 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 品物區別之意, 然後論皇羲以來賢聖名臣烈士優劣之差, 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後, 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厨宰, 酒炙交至, 坐席默然, 無與伉者。及暮, 淳歸, 對其所知歎植之材, 謂之「天人」。而于時世子未立。太祖俄有意於植, 而淳屢稱植材。由是五官將頗不恱。及黃初初, 以淳為博士給事中。淳作投壺賦千餘言奏之, 文帝以為工, 賜帛千匹。繁欽、, 音婆。典略曰:欽字休伯, 以文才機辯, 少得名於汝、潁。欽旣長於書記, 又善為詩賦。其所與太子書, 記喉轉意, 率皆巧麗。為丞相主簿。建安二十三年卒。陳留路粹、典略曰:粹字文蔚, 少學於蔡邕。初平中, 隨車駕至三輔。建安初, 以高才與京兆嚴像擢拜尚書郎。像以兼有文武, 出為揚州刺史。粹後為軍謀祭酒, 與陳琳、阮瑀等典記室。及孔融有過, 太祖使粹為奏, 承指數致融罪, 其大略言:「融昔在北海, 見王室不寧, 招合徒衆, 欲圖不軌, 言『我大聖之後也, 而滅於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又云:「融為九列, 不遵朝儀, 禿巾微行, 唐突宮掖。又與白衣禰衡言論放蕩, 衡與融更相贊揚。衡謂融曰:『仲尼不死也。』融荅曰:『顏淵復生。』」凡說融諸如此輩, 辭語甚多。融誅之後, 人覩粹所作, 無不嘉其才而畏其筆也。至十九年, 粹轉為祕書令, 從大軍至漢中, 坐違禁賤請驢伏法。太子素與粹善, 聞其死, 為之歎惜。及即帝位, 特用其子為長史。 魚豢曰:尋省往者, 魯連、鄒陽之徒, 援譬引類, 以解締結, 誠彼時文辯之儁也。今覽王、繁、阮、陳、路諸人前後文旨, 亦何昔不若哉?其所以不論者, 時世異耳。余又竊怪其不甚見用, 以問大鴻臚卿韋仲將。仲將云:「仲宣傷於肥戇, 休伯都無格檢, 元瑜病於體弱, 孔璋實自麤疏, 文尉性頗忿鷙, 如是彼為, 非徒以脂燭自煎糜也, 其不高蹈, 蓋有由矣。然君子不責備于一人, 譬之朱漆, 雖無楨幹, 其為光澤亦壯觀也。」沛國丁儀、丁廙、弘農楊脩、河內苟緯等, 亦有文采, 而不在此七人之例。儀、廙、脩事, 並在陳思王傳。荀勗文章叙錄曰:緯字公高。少喜文學。建安中, 召署軍謀掾、魏太子庶子, 稍遷至散騎常侍、越騎校尉。年四十二, 黃初四年卒。

瑒弟璩, 璩子貞, 咸以文章顯。璩官至侍中。貞咸熈中參相國軍事。文章叙錄曰:璩字休璉, 博學好屬文, 善為書記。文、明帝世, 歷官散騎常侍。齊王即位, 稍遷侍中、大將軍長史。曹爽秉政, 多違法度, 璩為詩以諷焉。其言雖頗諧合, 多切時要, 世共傳之。復為侍中, 典著作。嘉平四年卒, 追贈衞尉。貞字吉甫, 少以才聞, 能談論。正始中, 夏侯玄盛有名勢, 貞嘗在玄坐作五言詩, 玄嘉玩之。舉高第, 歷顯位。晉武帝為撫軍大將軍, 以貞參軍事。晉室踐阼, 遷太子中庶子、散騎常侍。又以儒學與太尉荀顗撰定新禮, 事未施行。泰始五年卒。貞弟純。純子紹, 永嘉中為黃門侍郎, 為司馬越所殺。純弟秀。秀子詹, 鎮南大將軍、江州刺史。

瑀子籍, 才藻艷逸, 而倜儻放蕩, 行己寡欲, 以莊周為模則。官至步兵校尉。籍字嗣宗。魏氏春秋曰:籍曠達不羈, 不拘禮俗。性至孝, 居喪雖不率常檢, 而毀幾至滅性。兖州刺史王昶請與相見, 終日不得與言, 昶歎賞之, 自以不能測也。太尉蔣濟聞而辟之, 後為尚書郎、曹爽參軍, 以疾歸田里。歲餘, 爽誅, 太傅及大將軍乃以為從事中郎。後朝論以其名高, 欲顯崇之, 籍以世多故, 祿仕而已, 聞步兵校尉缺, 厨多美酒, 營人善釀酒, 求為校尉, 遂縱酒昏酣, 遺落世事。嘗登廣武, 觀楚、漢戰處, 乃歎曰:「時無英才, 使豎子成名乎!」時率意獨駕, 不由徑路, 車迹所窮, 輒慟哭而反。籍少時嘗遊蘇門山, 蘇門山有隱者, 莫知名姓, 有竹實數斛、臼杵而已。籍從之, 與談太古無為之道, 及論五帝三王之義, 蘇門生蕭然曾不經聽。籍乃對之長嘯, 清韻響亮, 蘇門生逌爾而笑。籍旣降, 蘇門生亦嘯, 若鸞鳳之音焉。至是, 籍乃假蘇門先生之論以寄所懷。其歌曰:「日沒不周西, 月出丹淵中, 陽精蔽不見, 陰光代為雄。亭亭在須臾, 厭厭將復隆。富貴俯仰間, 貧賤何必終。」又歎曰:「天地解兮六合開, 星辰隕兮日月頹, 我騰而上將何懷?」籍口不論人過, 而自然高邁, 故為禮法之士何曾等深所讎疾。大將軍司馬文王常保持之, 卒以壽終。子渾字長成。世語曰:渾以閑澹寡欲, 知名京邑。為太子庶子。早卒。
時又有譙郡嵇康, 文辭壯麗, 好言老、莊, 而尚奇任俠。至景元中, 坐事誅。康字叔夜。案嵇氏譜:康父昭, 字子遠, 督軍糧治書侍御史。兄喜, 字公穆, 晉揚州刺史、宗正。喜為康傳曰:「家世儒學, 少有儁才, 曠邁不羣, 高亮任性, 不脩名譽, 寬簡有大量。學不師授, 博洽多聞, 長而好老、莊之業, 恬靜無欲。性好服食, 嘗採御上藥。善屬文論, 彈琴詠詩, 自足于懷抱之中。以為神仙者, 禀之自然, 非積學所致。至於導養得理, 以盡性命, 若安期、彭祖之倫, 可以善求而得也;著養生篇。知自厚者所以喪其所生, 其求益者必失其性, 超然獨達, 遂放世事, 縱意於塵埃之表。撰錄上古以來聖賢、隱逸、遁心、遺名者, 集為傳贊, 自混沌至于管寧, 凡百一十有九人, 蓋求之於宇宙之內, 而發之乎千載之外者矣。故世人莫得而名焉。」 虞預晉書曰:康家本姓奚, 會稽人。先自會稽遷于譙之銍縣, 改為嵇氏, 取嵇字之上山以為姓, 蓋以志其本也。一曰銍有嵇山, 家于其側, 遂氏焉。 魏氏春秋曰:康寓居河內之山陽縣, 與之游者, 未嘗見其喜慍之色。與陳留阮籍、河內山濤、河南向秀、籍兄子咸、琅邪王戎、沛人劉伶相與友善, 遊於竹林, 號為七賢。鍾會為大將軍所昵, 聞康名而造之。會, 名公子, 以才能貴幸, 乘肥衣輕, 賔從如雲。康方箕踞而鍛, 會至, 不為之禮。康問會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有所聞而來, 有所見而去。」會深銜之。大將軍嘗欲辟康。康旣有絕世之言, 又從子不善, 避之河東, 或云避世。及山濤為選曹郎, 舉康自代, 康荅書拒絕, 因自說不堪流俗, 而非薄湯、武。大將軍聞而怒焉。初, 康與東平呂昭子巽及巽弟安親善。會巽淫安妻徐氏, 而誣安不孝, 囚之。安引康為證, 康義不負心, 保明其事, 安亦至烈, 有濟世志力。鍾會勸大將軍因此除之, 遂殺安及康。康臨刑自若, 援琴而鼓, 旣而歎曰:「雅音於是絕矣!」時人莫不哀之。初, 康採藥於汲郡共北山中, 見隱者孫登。康欲與之言, 登默然不對。踰時將去, 康曰:「先生竟無言乎?」登乃曰:「子才多識寡, 難乎免於今之世。」及遭呂安事, 為詩自責曰:「欲寡其過, 謗議沸騰。性不傷物, 頻致怨憎。昔慙柳下。今愧孫登。內負宿心, 外赧良朋。」康所著諸文論六七萬言, 皆為世所玩詠。康別傳云:孫登謂康曰:「君性烈而才儁, 其能免乎?」稱康臨終之言曰:「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 吾每固之不與。廣陵散於今絕矣!」與盛所記不同。 又晉陽秋云:康見孫登, 登對之長嘯, 踰時不言。康辭還, 曰:「先生竟無言乎?」登曰:「惜哉!」此二書皆孫盛所述, 而自為殊異如此。 康集目錄曰:登字公和, 不知何許人, 無家屬, 於汲縣北山土窟中得之。夏則編草為裳, 冬則被髮自覆。好讀易鼓琴, 見者皆親樂之。每所止家, 輒給其衣服食飲, 得無辭讓。 世語曰:毌丘儉反, 康有力, 且欲起兵應之, 以問山濤, 濤曰:「不可。」儉亦已敗。 臣松之案本傳云康以景元中坐事誅, 而干寶、孫盛、習鑿齒諸書, 皆云正元二年, 司馬文王反自樂嘉, 殺嵇康、呂安。蓋緣世語云康欲舉兵應毌丘儉, 故謂破儉便應殺康也。其實不然。山濤為選官, 欲舉康自代, 康書告絕, 事之明審者也。案濤行狀, 濤始以景元二年除吏部郎耳。景元與正元相覺七八年, 以濤行狀檢之, 如本傳為審。又鍾會傳亦云會作司隷校尉時誅康;會作司隷, 景元中也。干寶云呂安兄巽善於鍾會, 巽為相國掾, 俱有寵於司馬文王, 故遂抵安罪。尋文王以景元四年鍾、鄧平蜀後, 始授相國位;若巽為相國掾時陷安, 焉得以破毌丘儉年殺嵇、呂?此又干寶疏謬, 自相違伐也。 康子紹, 字延祖, 少知名。山濤啟以為祕書郎, 稱紹平簡溫敏, 有文思, 又曉音, 當成濟者。帝曰;「紹如此, 便可以為丞, 不足復為郎也。」遂歷顯位。 晉諸公贊曰:紹與山濤子簡、弘農楊準同好友善, 而紹最有忠正之情。以侍中從惠帝北伐成都王, 王師敗績, 百官奔走, 惟紹獨以身扞衞, 遂死於帝側。故累見襃崇, 追贈太尉, 謚曰忠穆公。

景初中, 下邳桓威出自孤微, 年十八而著渾輿經, 依道以見意。從齊國門下書佐、司徒署吏, 後為安成令。

吳質, 濟陰人, 以文才為文帝所善, 官至振威將軍, 假節都督河北諸軍事, 封列侯。魏略曰:質字季重, 以才學通博, 為五官將及諸侯所禮愛;質亦善處其兄弟之間, 若前世樓君卿之游五侯矣。及河北平定, 五官將為世子, 質與劉楨等並在坐席。楨坐譴之際, 質出為朝歌長, 後遷元城令。其後大將軍西征, 太子南在孟津小城, 與質書曰:「季重無恙!途路雖局, 官守有限, 願言之懷, 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 書問致簡, 益用增勞。每念昔日南皮之游, 誠不可忘。旣妙思六經, 逍遙百氏, 彈棊間設, 終以博弈, 高談娛心, 哀箏順耳。馳騖北塲, 旅食南館, 浮甘瓜於清泉, 沈朱李於寒水。皦日旣沒, 繼以朗月, 同乘並載, 以游後園, 輿輪徐動, 賔從無聲, 清風夜起, 悲笳微吟, 樂往哀來, 淒然傷懷。余顧而言, 茲樂難常, 足下之徒, 咸以為然。今果分別, 各在一方。元瑜長逝, 化為異物, 每一念至, 何時可言?方今蕤賔紀辰, 景風扇物, 天氣和暖, 衆果具繁。時駕而游, 北遵河曲, 從者鳴笳以啟路, 文學託乘於後車, 節同時異, 物是人非, 我勞如何!今遣騎到鄴, 故使枉道相過。行矣, 自愛!」二十三年, 太子又與質書曰:「歲月易得, 別來行復四年。三年不見, 東山猶歎其遠, 況乃過之, 思何可支?雖書疏往反, 未足解其勞結。昔年疾疫, 親故多離其災, 徐、陳、應、劉, 一時俱逝, 痛何可言邪!昔日游處, 行則同輿, 止則接席, 何嘗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 絲竹並奏, 酒酣耳熱, 仰而賦詩。當此之時, 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 長共相保, 何圖數年之間, 零落略盡, 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 都為一集。觀其姓名, 已為鬼錄, 追思昔游, 猶在心目, 而此諸子化為糞壤, 可復道哉!觀古今文人, 類不護細行, 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 恬淡寡欲, 有箕山之志, 可謂彬彬君子矣。著中論二十餘篇, 成一家之業, 辭義典雅, 足傳于後, 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意, 才學足以著書, 美志不遂, 良可痛惜。間歷觀諸子之文, 對之抆淚, 旣痛逝者, 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 微為繁富。公幹有逸氣, 但未遒耳, 至其五言詩, 妙絕當時。元瑜書記翩翩, 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於辭賦, 惜其體弱, 不足起其文, 至於所善, 古人無以遠過也。昔伯牙絕絃於鍾期, 仲尼覆醢於子路, 愍知音之難遇, 傷門人之莫逮也。諸子但為未及古人, 自一時之儁也, 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後生可畏, 來者難誣, 然吾與足下不及見也。行年已長大, 所懷萬端, 時有所慮, 至乃通夕不瞑。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 但未白頭耳。光武言『年已三十, 在軍十年, 所更非一』, 吾德雖不及, 年與之齊。以犬羊之質, 服虎豹之文, 無衆星之明, 假日月之光, 動見觀瞻, 何時易邪?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也。少壯真當努力, 年一過往, 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游, 良有以也。頃何以自娛?頗復有所造述不?東望於邑, 裁書叙心。」 臣松之以本傳雖略載太子此書, 美辭多被刪落, 今故悉取魏略所述以備其文。太子即王位, 又與質書曰:「南皮之游, 存者三人, 烈祖龍飛, 或將或侯。今惟吾子, 棲遲下土, 從我游處, 獨不及門。瓶罄罍恥, 能無懷愧。路不云遠, 今復相聞。」初, 曹真、曹休亦與質等俱在渤海游處, 時休、真亦以宗親並受爵封, 出為列將, 而質故為長史。王顧質有望, 故稱二人以慰之。始質為單家, 少游遨貴戚間, 蓋不與鄉里相沈浮。故雖已出官, 本國猶不與之士名。及魏有天下, 文帝徵質, 與車駕會洛陽。到, 拜北中郎將, 封列侯, 使持節督幽、并諸軍事, 治信都。太和中, 入朝。質自以不為本郡所饒, 謂司徒董昭曰:「我欲溺鄉里耳。」昭曰:「君且止, 我年八十, 不能老為君溺攢也。」 世語曰:魏王嘗出征, 世子及臨菑侯植並送路側。植稱述功德, 發言有章, 左右屬目, 王亦恱焉。世子悵然自失, 吳質耳曰:「王當行, 流涕可也。」及辭, 世子泣而拜, 王及左右咸歔欷, 於是皆以植辭多華, 而誠心不及也。 質別傳曰:帝嘗召質及曹休歡會, 命郭后出見質等。帝曰:「卿仰諦視之。」其至親如此。質黃初五年朝京師, 詔上將軍及特進以下皆會質所, 大官給供具。酒酣, 質欲盡歡。時上將軍曹真性肥, 中領軍朱鑠性瘦, 質召優, 使說肥瘦。真負貴, 恥見戲, 怒謂質曰:「卿欲以部曲將遇我邪?」驃騎將軍曹洪、輕車將軍王忠言:「將軍必欲使上將軍服肥, 即自宜為瘦。」真愈恚, 拔刀瞋目, 言:「俳敢輕脫, 吾斬爾。」遂罵坐。質案劒曰:「曹子丹, 汝非屠机上肉, 吳質吞爾不搖喉, 咀爾不搖牙, 何敢恃勢驕邪?」鑠因起曰:「陛下使吾等來樂卿耳, 乃至此邪!」質顧叱之曰:「朱鑠, 敢壞坐!」諸將軍皆還坐。鑠性急, 愈恚, 還拔劒斬地。遂便罷也。及文帝崩, 質思慕作詩曰:「愴愴懷殷憂, 殷憂不可居。徙倚不能坐, 出入步踟躕。念蒙聖主恩, 榮爵與衆殊。自謂永終身, 志氣甫當舒。何意中見棄, 棄我歸黃壚。煢煢靡所恃, 淚下如連珠。隨沒無所益, 身死名不書。慷慨自僶俛, 庶幾烈丈夫。」太和四年, 入為侍中。時司空陳羣錄尚書事, 帝初親萬機, 質以輔弼大臣, 安危之本, 對帝盛稱「驃騎將軍司馬懿, 忠智至公, 社稷之臣也。陳羣從容之士, 非國相之才, 處重任而不親事。」帝甚納之。明日, 有切詔以督責羣, 而天下以司空不如長文, 即羣, 言無實也。質其年夏卒。質先以怙威肆行, 謚曰醜侯。質子應仍上書論枉, 至正元中乃改謚威侯。應字溫舒, 晉尚書。應子康, 字子仲, 知名於時, 亦至大位。

衞覬傳
衞覬字伯儒, 河東安邑人也。少夙成, 以才學稱。太祖辟為司空掾屬, 除茂陵令、尚書郎。太祖征袁紹, 而劉表為紹援, 關中諸將又中立。益州牧劉璋與表有隙, 覬以治書侍御史使益州, 令璋下兵以綴表軍。至長安, 道路不通, 覬不得進, 遂留鎮關中。時四方大有還民, 關中諸將多引為部曲, 覬書與荀彧曰:「關中膏腴之地, 頃遭荒亂, 人民流入荊州者十萬餘家, 聞本土安寧, 皆企望思歸。而歸者無以自業, 諸將各競招懷, 以為部曲。郡縣貧弱, 不能與爭, 兵家遂彊。一旦變動, 必有後憂。夫鹽, 國之大寶也, 自亂來散放, 宜如舊置使者監賣, 以其直益巿犂牛。若有歸民, 以供給之。勤耕積粟, 以豐殖關中。遠民聞之, 必日夜競還。又使司隷校尉留治關中以為之主, 則諸將日削, 官民日盛, 此彊本弱敵之利也。」彧以白太祖。太祖從之, 始遣謁者僕射監鹽官, 司隷校尉治弘農。關中服從, 乃白召覬還, 稍遷尚書。魏書曰:初, 漢朝遷移, 臺閣舊事散亂。自都許之後, 漸有綱紀, 覬以古義多所正定。是時關西諸將, 外雖懷附, 內未可信。司隷校尉鍾繇求以三千兵入關, 外託討張魯, 內以脅取質任。太祖使荀彧問覬, 覬以為「西方諸將, 皆豎夫屈起, 無雄天下意, 苟安樂目前而已。今國家厚加爵號, 得其所志, 非有大故, 不憂為變也。宜為後圖。若以兵入關中, 當討張魯, 魯在深山, 道徑不通, 彼必疑之;一相驚動, 地險衆彊, 殆難為慮!」彧以覬議呈太祖。太祖初善之, 而以繇自典其任, 遂從繇議。兵始進而關右大叛, 太祖自親征, 僅乃平之, 死者萬計。太祖悔不從覬議, 由是益重覬。魏國旣建, 拜侍中, 與王粲並典制度。文帝即位, 徙為尚書。頃之, 還漢朝為侍郎, 勸贊禪代之義, 為文誥之詔。文帝踐阼, 復為尚書, 封陽吉亭侯。

明帝即位, 進封閺鄉侯, 三百戶。閺音聞。覬奏曰:「九章之律, 自古所傳, 斷定刑罪, 其意微妙。百里長吏, 皆宜知律。刑法者, 國家之所貴重, 而私議之所輕賤;獄吏者, 百姓之所縣命, 而選用者之所卑下。王政之弊, 未必不由此也。請置律博士, 轉相教授。」事遂施行。時百姓凋匱而役務方殷, 覬上疏曰:「夫變情厲性, 彊所不能, 人臣言之旣不易, 人主受之又艱難。且人之所樂者富貴顯榮也, 所惡者貧賤死亡也, 然此四者, 君上之所制也, 君愛之則富貴顯榮, 君惡之則貧賤死亡;順指者愛所由來, 逆意者惡所從至也。故人臣皆爭順指而避逆意, 非破家為國, 殺身成君者, 誰能犯顏色, 觸忌諱, 建一言, 開一說哉?陛下留意察之, 則臣下之情可見矣。今議者多好恱耳, 其言政治則比陛下於堯舜, 其言征伐則比二虜於貍鼠。臣以為不然。昔漢文之時, 諸侯彊大, 賈誼累息以為至危。況今四海之內, 分而為三, 羣士陳力, 各為其主。其來降者, 未肯言舍邪就正, 咸稱迫於困急, 是與六國分治, 無以為異也。當今千里無煙, 遺民困苦, 陛下不善留意, 將遂凋弊難可復振。禮, 天子之器必有金玉之飾, 飲食之肴必有八珎之味, 至於凶荒, 則徹膳降服。然則奢儉之節, 必視世之豐約也。武皇帝之時, 後宮食不過一肉, 衣不用錦繡, 茵蓐不緣飾, 器物無丹漆, 用能平定天下, 遺福子孫。此皆陛下之所親覽也。當今之務, 宜君臣上下, 並用籌策, 計校府庫, 量入為出。深思句踐滋民之術, 由恐不及, 而尚方所造金銀之物, 漸更增廣, 工役不輟, 侈靡日崇, 帑藏日竭。昔漢武信求神仙之道, 謂當得雲表之露以餐玉屑, 故立僊掌以承高露。陛下通明, 每所非笑。漢武有求於露, 而由尚見非, 陛下無求於露而空設之;不益於好而糜費功夫, 誠皆聖慮所宜裁制也。」覬歷漢、魏, 時獻忠言, 率如此。

受詔典著作, 又為魏官儀, 凡所撰述數十篇。好古文、鳥篆、隷草, 無所不善。建安末, 尚書右丞河南潘勗, 文章志曰:勗字元茂, 初名芝, 改名勗, 後避諱。或曰勗獻帝時為尚書郎, 遷右丞。詔以勗前在二千石曹, 才敏兼通, 明習舊事, 勑并領本職, 數加特賜。二十年, 遷東海相。未發, 留拜尚書左丞。其年病卒, 時年五十餘。魏公九錫策命, 勗所作也。勗子滿, 平原太守, 亦以學行稱。滿子尼, 字正叔。尼別傳曰:尼少有清才, 文辭溫雅。初應州辟, 後以父老歸供養。居家十餘年, 父終, 晚乃出仕。尼嘗贈陸機詩, 機荅之, 其四句曰:「猗歟潘生, 世篤其藻, 仰儀前文, 丕隆祖考。」位終太常。尼從父岳, 字安仁。岳別傳曰:岳美姿容, 夙以才穎發名。其所著述, 清綺絕倫。為黃門侍郎, 為孫秀所殺。尼、岳文翰, 並見重於世。尼從子滔, 字湯仲。晉諸公贊:滔以博學才量為名。永嘉末, 為河南尹, 遇害。黃初時, 散騎常侍河內王象, 亦與覬並以文章顯。王象事別見楊俊傳。覬薨, 謚曰敬侯。子瓘嗣。瓘咸熈中為鎮西將軍。晉陽秋曰:瓘字伯玉。清貞有名理, 少為傅嘏所知。弱冠為尚書郎, 遂歷位內外, 為晉尚書令、司空、太保。惠帝初輔政, 為楚王瑋所害。 世語曰:瓘與扶風內史燉煌索靖, 並善草書。瓘子恒, 字巨山, 黃門侍郎。恒子玠, 字叔寶, 有盛名, 為太子洗馬, 早卒。

劉廙傳
劉廙字恭嗣, 南陽安衆人也。年十歲, 戲於講堂上, 潁川司馬德操拊其頭曰:「孺子, 孺子, 『黃中通理』, 寧自不知不?」廙兄望之, 有名於世, 荊州牧劉表辟為從事。而其友二人, 皆以讒毀, 為表所誅。望之又以正諫不合, 投傳告歸。廙謂望之曰:「趙殺鳴、犢, 仲尼回輪。劉向新序曰:趙簡子欲專天下, 謂其相曰:「趙有犢犨, 晉有鐸鳴, 魯有孔丘, 吾殺三人者, 天下可王也。」於是乃召犢犨、鐸鳴而問政焉, 已即殺之。使使者聘孔子於魯, 以胖牛肉迎於河上。使者謂船人曰:「孔子即上船, 中河必流而殺之。」孔子至, 使者致命, 進胖牛之肉。孔子仰天而歎曰:「美哉水乎, 洋洋乎, 使丘不濟此水者, 命也夫!」子路趨而進曰:「敢問何謂也?」孔子曰:「夫犢犨、鐸鳴, 晉國之賢大夫也, 趙簡子未得意之時, 須而後從政, 及其得意也, 殺之。黃龍不反于涸澤, 鳳皇不離其罻羅。故刳胎焚林, 則麒麟不臻;覆巢破卵, 則鳳皇不翔;竭澤而漁, 則龜龍不見。鳥獸之於不仁, 猶知避之, 況丘乎?故虎嘯而谷風起, 龍興而景雲見, 擊庭鍾於外, 而黃鍾應於內。夫物類之相感, 精神之相應, 若響之應聲, 影之象形, 故君子違傷其類者。今彼已殺吾類矣, 何為之此乎?」於是遂回車, 不渡而還。今兄旣不能法栁下惠和光同塵於內, 則宜模范蠡遷化於外。坐而自絕於時, 殆不可也!」望之不從, 尋復見害。廙懼, 奔揚州, 廙別傳載廙道路為牋謝劉表曰:「考匊過蒙分遇榮授之顯, 未有管、狐、桓、文之烈, 孤德隕命, 精誠不遂。兄望之見禮在昔, 旣無堂構昭前之績, 中規不密, 用墜禍辟。斯乃明神弗祐, 天降之災。悔吝之負, 哀號靡及。廙之愚淺, 言行多違, 懼有浸潤三至之間。考匊之愛已衰, 望之之責猶存, 必傷天慈旣往之分, 門戶殪滅, 取笑明哲。是用迸竄, 永涉川路, 即日到廬江尋陽。昔鍾儀有南音之操, 椒舉有班荊之思, 雖遠猶邇, 敢忘前施?」傅子曰:表旣殺望之, 荊州士人皆自危也。夫表之本心, 於望之不輕也, 以直迕情, 而讒言得入者, 以無容直之度也。據全楚之地, 不能以成功者, 未必不由此也。夷、叔迕武王以成名, 丁公順高祖以受戮, 二主之度遠也。若不遠其度, 惟褊心是從, 難乎以容民畜衆矣。遂歸太祖。太祖辟為丞相掾屬, 轉五官將文學。文帝器之, 命廙通草書。廙荅書曰:「初以尊卑有踰, 禮之常分也。是以貪守區區之節, 不敢脩草。必如嚴命, 誠知勞謙之素, 不貴殊異若彼之高, 而惇白屋如斯之好, 苟使郭隗不輕於燕, 九九不忽於齊, 樂毅自至, 霸業以隆。戰國策曰:有以九九求見齊桓公, 桓公不納。其人曰;「九九小術, 而君納之, 況大於九九者乎?」於是桓公設庭燎之禮而見之。居無幾, 隰朋自遠而至, 齊遂以霸。虧匹夫之節, 成巍巍之美, 雖愚不敏, 何敢以辭?」魏國初建, 為黃門侍郎。

太祖在長安, 欲親征蜀, 廙上疏曰:「聖人不以智輕俗, 王者不以人廢言。故能成功於千載者, 必以近察遠, 智周於獨斷者, 不恥於下問, 亦欲博采必盡於衆也。且韋弦非能言之物, 而聖賢引以自匡。臣才智闇淺, 願自比於韋弦。昔樂毅能用弱燕破大齊, 而不能以輕兵定即墨者, 夫自為計者雖弱必固, 欲自潰者雖彊必敗也。自殿下起軍以來, 三十餘年, 敵無不破, 彊無不服。今以海內之兵, 百勝之威, 而孫權負險於吳, 劉備不賔於蜀。夫夷狄之臣, 不當冀州之卒, 權、備之籍, 不比袁紹之業, 然本初以亡, 而二寇未捷, 非闇弱於今而智武於昔也。斯自為計者, 與欲自潰者異勢耳。故文王伐崇, 三駕不下, 歸而脩德, 然後服之。秦為諸侯, 所征必服, 及兼天下, 東向稱帝, 匹夫大呼而社稷用隳。是力斃於外, 而不卹民於內也。臣恐邊寇非六國之敵, 而世不乏才, 土崩之勢, 此不可不察也。天下有重得, 有重失:勢可得而我勤之, 此重得也;勢不可得而我勤之, 此重失也。於今之計, 莫若料四方之險, 擇要害之處而守之, 選天下之甲卒, 隨方面而歲更焉。殿下可高枕於廣夏, 潛思於治國;廣農桑, 事從節約, 脩之旬年, 則國富民安矣。」太祖遂進前而報廙曰:「非但君當知臣, 臣亦當知君。今欲使吾坐行西伯之德, 恐非其人也。」

魏諷反, 廙弟偉為諷所引, 當相坐誅。太祖令曰:「叔向不坐弟虎, 古之制也。」特原不問, 廙別傳曰:初, 廙弟偉與諷善, 廙戒之曰;「夫交友之美, 在於得賢, 不可不詳。而世之交者, 不審擇人, 務合黨衆, 違先聖人交友之義, 此非厚己輔仁之謂也。吾觀魏諷, 不脩德行, 而專以鳩合為務, 華而不實, 此直攪世治名者也。卿其慎之, 勿復與通。」偉不從, 故及於難。徙署丞相倉曹屬。廙上疏謝曰:「臣罪應傾宗, 禍應覆族。遭乾坤之靈, 值時來之運, 揚湯止沸, 使不燋爛;起煙於寒灰之上, 生華於已枯之木。物不荅施於天地, 子不謝生於父母, 可以死效, 難用筆陳。」廙別傳載廙表論治道曰:「昔者周有亂臣十人, 有婦人焉, 九人而已, 孔子稱『才難, 不其然乎』!明賢者難得也。況亂弊之後, 百姓凋盡, 士之存者蓋亦無幾。股肱大職, 及州郡督司, 邊方重任, 雖備其官, 亦未得人也。此非選者之不用意, 蓋才匱使之然耳。況於長吏以下, 羣職小任, 能皆簡練備得其人也?其計莫如督之以法。不爾而數轉易, 往來不已, 送迎之煩, 不可勝計。轉易之間, 輒有姦巧, 旣於其事不省, 而為政者亦以其不得乆安之故, 知惠益不得成於己, 而苟且之可免於患, 皆將不念盡心於卹民, 而夢想於聲譽, 此非所以為政之本意也。今之所以為黜陟者, 近頗以州郡之毀譽, 聽往來之浮言耳。亦皆得其事實而課其能否也?長吏之所以為佳者, 奉法也, 憂公也, 卹民也。此三事者, 或州郡有所不便, 往來者有所不安。而長吏執之不已, 於治雖得計, 其聲譽未為美;闕而從人, 於治雖失計, 其聲譽必集也。長吏皆知黜陟之在於此也, 亦何能不去本而就末哉?以為長吏皆宜使小乆, 足使自展。歲課之能, 三年總計, 乃加黜陟。課之皆當以事, 不得依名。事者, 皆以戶口率其墾田之多少, 及盜賊發興, 民之亡叛者, 為得負之計。如此行之, 則無能之吏, 脩名無益;有能之人, 無名無損。法之一行, 雖無部司之監, 姦譽妄毀, 可得而盡。」事上, 太祖甚善之。廙著書數十篇, 及與丁儀共論刑禮, 皆傳於世。文帝即王位, 為侍中, 賜爵關內侯。黃初二年卒。廙別傳云:時年四十二。無子。帝以弟子阜嗣。案劉氏譜:阜字伯陵, 陳留太守。阜子喬, 字仲彥。 晉陽秋曰:喬有贊世志力。惠帝末, 為豫州刺史。喬胄胤丕顯, 貴盛至今。

劉劭傳
劉劭字孔才, 廣平邯鄲人也。建安中, 為計吏, 詣許。太史上言:「正旦當日蝕。」劭時在尚書令荀彧所, 坐者數十人, 或云當廢朝, 或云宜却會。劭曰:「梓慎、裨竈, 古之良史, 猶占水火, 錯失天時。禮記曰諸侯旅見天子, 及門不得終禮者四, 日蝕在一。然則聖人垂制, 不為變異豫廢朝禮者, 或災消異伏, 或推術謬誤也。」彧善其言。勑朝會如舊, 日亦不蝕。晉永和中, 廷尉王彪之與揚州刺史殷浩書曰:「太史上元日合朔, 談者或有疑, 應却會與不?昔建元元年, 亦元日合朔, 庾車騎寫劉孔才所論以示八座。于時朝議有謂孔才所論為不得禮議, 荀令從之, 是勝人之一失也。何者?禮云, 諸侯旅見天子, 入門不得終禮而廢者四:太廟火, 日蝕, 后之喪, 雨霑服失容。尋此四事之指, 自謂諸侯雖已入門而卒暴有之, 則不得終禮。非為先存其事, 而徼倖史官推術錯謬, 故不豫廢朝禮也。夫三辰有災, 莫大日蝕, 史官告譴, 而無懼容, 不脩豫防之禮, 而廢消救之術, 方大饗華夷, 君臣相慶, 豈是將處天災罪己之謂?且檢之事實, 合朔之儀, 至尊靜躬殿堂, 不聽政事, 冕服御坐門闥之制, 與元會禮異。自不得兼行, 則當權其事宜。合朔之禮, 不輕於元會。元會有可却之準, 合朔無可廢之義。謂應依建元故事, 却元會。」浩從之, 竟却會。
御史大夫郗慮辟劭, 會慮免, 拜太子舍人, 遷祕書郎。黃初中, 為尚書郎、散騎侍郎。受詔集五經羣書, 以類相從, 作皇覽。明帝即位, 出為陳留太守, 敦崇教化, 百姓稱之。徵拜騎都尉, 與議郎庾嶷、荀詵等定科令, 作新律十八篇, 著律略論。遷散騎常侍。時聞公孫淵受孫權燕王之號, 議者欲留淵計吏, 遣兵討之, 劭以為「昔袁尚兄弟歸淵父康, 康斬送其首, 是淵先世之効忠也。又所聞虛實, 未可審知。古者要荒未服, 脩德而不征, 重勞民也。宜加寬貸, 使有以自新。」後淵果斬送權使張彌等首。劭嘗作趙都賦, 明帝美之, 詔劭作許都、洛都賦。時外興軍旅, 內營宮室, 劭作二賦, 皆諷諫焉。

青龍中, 吳圍合肥, 時東方吏士皆分休, 征東將軍滿寵表請中軍兵, 并召休將士, 須集擊之。劭議以為「賊衆新至, 心專氣銳。寵以少人自戰其地, 若便進擊, 不必能制。寵求待兵, 未有所失也。以為可先遣步兵五千, 精騎三千, 軍前發, 揚聲進道, 震曜形勢。騎到合肥, 疏其行隊, 多其旌鼔, 曜兵城下, 引出賊後, 擬其歸路, 要其糧道。賊聞大軍來, 騎斷其後, 必震怖遁走, 不戰自破賊矣。」帝從之。兵比至合肥, 賊果退還。
時詔書博求衆賢。散騎侍郎夏侯惠薦劭曰:「伏見常侍劉劭, 深忠篤思, 體周於數, 凡所錯綜, 源流弘遠, 是以羣才大小, 咸取所同而斟酌焉。故性實之士服其平和良正, 清靜之人慕其玄虛退讓, 文學之士嘉其推步詳密, 法理之士明其分數精比, 意思之士知其沈深篤固, 文章之士愛其著論屬辭, 制度之士貴其化略較要, 策謀之士贊其明思通微, 凡此諸論, 皆取適己所長而舉其支流者也。臣數聽其清談, 覽其篤論, 漸漬歷年, 服膺彌乆, 實為朝廷奇其器量。以為若此人者, 宜輔翼機事, 納謀幃幄, 當與國道俱隆, 非世俗所常有也。惟陛下垂優游之聽, 使劭承清閑之歡, 得自盡於前, 則德音上通, 煇燿日新矣。」臣松之以為凡相稱薦, 率多溢美之辭, 能不違中者或寡矣。惠之稱劭云「玄虛退讓」及「明思通微」, 近於過也。

景初中, 受詔作都官考課。劭上疏曰:「百官考課, 王政之大較, 然而歷代弗務, 是以治典闕而未補, 能否混而相蒙。陛下以上聖之宏略, 愍王綱之弛頹, 神慮內鑒, 明詔外發。臣奉恩曠然, 得以啟矇, 輒作都官考課七十二條, 又作說略一篇。臣學寡識淺, 誠不足以宣暢聖旨, 著定典制。」又以為宜制禮作樂, 以移風俗, 著樂論十四篇, 事成未上。會明帝崩, 不施行。正始中。執經講學, 賜爵關內侯。凡所選述, 法論、人物志之類百餘篇。卒, 追贈光祿勳。子琳嗣。
劭同時東海繆襲亦有才學, 多所述叙, 官至尚書、光祿勳。先賢行狀曰:繆斐字文雅。該覽經傳, 事親色養。徵博士, 六辟公府。漢帝在長安, 公卿博舉名儒。時舉斐任侍中, 並無所就。即襲父也。 文章志曰:襲字熈伯。辟御史大夫府, 歷事魏四世。正始六年, 年六十卒。子恱字孔懌, 晉光祿大夫。襲孫紹、播、徵、胤等, 並皆顯達。

襲友人山陽仲長統, 漢末為尚書郎, 早卒。著昌言, 詞佳可觀省。襲撰統昌言表, 稱統字公理, 少好學, 博涉書記, 贍於文辭。年二十餘, 游學青、徐、并、冀之閒, 與交者多異之。并州刺史高幹素貴有名, 招致四方游士, 多歸焉。統過幹, 幹善待遇之, 訪以世事。統謂幹曰:「君有雄志而無雄才, 好士而不能擇人, 所以為君深戒也。」幹雅自多, 不納統言。統去之, 無幾而幹敗。并、冀之士以是識統。大司農常林與統共在上黨, 為臣道統性倜儻, 敢直言, 不矜小節, 每列郡命召, 輒稱疾不就。默語無常, 時人或謂之狂。漢帝在許, 尚書令荀彧領典樞機, 好士愛奇, 聞統名, 啟召以為尚書郎。後參太祖軍事, 復還為郎。延康元年卒, 時年四十餘。統每論說古今世俗行事, 發憤歎息, 輒以為論, 名曰昌言, 凡二十四篇。
散騎常侍陳留蘇林、魏略曰:林字孝友, 博學, 多通古今寄指, 凡諸書傳文間危疑, 林皆釋之。建安中, 為五官將文學, 甚見禮待。黃初中, 為博士給事中。文帝作典論所稱蘇林者是也。以老歸第, 國家每遣人就問之, 數加賜遺。年八十餘卒。光祿大夫京兆韋誕、文章叙錄曰:誕字仲將, 太僕端之子。有文才, 善屬辭章。建安中, 為郡上計吏, 特拜郎中, 稍遷侍中中書監, 以光祿大夫遜位, 年七十五卒於家。初, 邯鄲淳、衞覬及誕並善書, 有名。覬孫恒撰四體書勢, 其序古文曰:「自秦用篆書, 焚燒先典, 而古文絕矣。漢武帝時, 魯恭王壞孔子宅, 得尚書、春秋、論語、孝經, 時人已不復知有古文, 謂之科斗書, 漢世祕藏, 希得見之。魏初傳古文者, 出於邯鄲淳。敬侯寫淳尚書, 後以示淳, 而淳不別。至正始中, 立三字石經, 轉失淳法。因科斗之名, 遂效其法。太康元年, 汲縣民盜發魏襄王冢, 得策書十餘萬言。案敬侯所書, 猶有髣髴。」敬侯謂覬也。其序篆書曰:「秦時李斯號為工篆, 諸山及銅人銘皆斯書也。漢建初中, 扶風曹喜少異於斯而亦稱善。邯鄲淳師焉, 略究其妙。韋誕師淳而不及也。太和中, 誕為武都太守, 以能書留補侍中, 魏氏寶器銘題皆誕書云。漢末又有蔡邕采斯、喜之法, 為古今雜形, 然精密簡理不如淳也。」其序錄隷書, 已略見武紀。又曰:「師宜官為大字, 邯鄲淳為小字。梁鵠謂淳得次仲法, 然鵠之用筆盡其勢矣。」其序草書曰:「漢興而有草書, 不知作者姓名。至章帝時, 齊相杜度號善作篇, 後有崔瑗、崔寔亦皆稱工。杜氏然字甚安而書體微瘦, 崔氏甚得筆勢而結字小疏。弘農張伯英者因而而轉精其巧。凡家之衣帛, 必書而後練之, 臨池學書, 池水盡黑。下筆必為楷則, 號『怱怱不暇草』, 寸紙不見遺, 至今世人尤寶之, 韋仲將謂之草聖。伯英弟文舒者, 次伯英。又有姜孟潁、梁孔達、田彥和及韋仲將之徒, 皆伯英弟子, 有名於世, 然殊不及文舒也。」樂安太守譙國夏侯惠、, 淵子。事在淵傳。陳郡太守任城孫該、文章叙錄曰:該字公達。彊志好學。年二十, 上計掾, 召為郎中。著魏書。遷博士司徒右長史, 復還入著作。景元二年卒官。郎中令河東杜摯等亦著文賦, 頗傳於世。文章叙錄曰:摯字德魯。初上笳賦, 署司徒軍謀吏。後舉孝廉, 除郎中, 轉補校書。摯與毌丘儉鄉里相親, 故為詩與儉, 求仙人藥一丸, 欲以感切儉求助也。其詩曰:「騏驥馬不試, 婆娑槽櫪間。壯士志未伸, 坎軻多辛酸。伊摯為媵臣, 呂望身操竿;夷吾困商販, 寗戚對牛歎;食其處監門, 淮陰飢不餐;買臣老負薪, 妻畔呼不還, 釋之宦十年, 位不增故官。才非八子倫, 而與齊其患。無知不在此, 袁盎未有言。被此篤病乆, 榮衞動不安, 聞有韓衆藥, 信來給一丸。」儉荅曰:「鳳鳥翔京邑, 哀鳴有所思。才為聖世出, 德音何不怡!八子未遭遇, 今者遘明時。胡康出壟畒, 楊偉無根基, 飛騰沖雲天, 奮迅協光熙。駿驥骨法異, 伯樂觀知之, 但當養羽翮, 鴻舉必有期。體無纖微疾, 安用問良醫?聯翩輕栖集, 還為燕雀嗤。韓衆藥雖良, 或更不能治。悠悠千里情, 薄言荅嘉詩。信心感諸中, 中實不在辭。」摯竟不得遷, 卒于祕書。 廬江何氏家傳曰:明帝時, 有譙人胡康, 年十五, 以異才見送, 又陳損益, 求試劇縣。詔特引見。衆論翕然, 號為神童。詔付祕書, 使博覽典籍。帝以問祕書丞何禎:「康才何如?」禎荅曰:「康雖有才, 性質不端, 必有負敗。」後果以過見譴。 臣松之案:魏朝自微而顯者, 不聞胡康;疑是孟康。康事見杜恕傳。楊偉見曹爽傳。

傅嘏傳
傅嘏字蘭石, 北地泥陽人, 傅介子之後也。伯父巽, 黃初中為侍中尚書。傅子曰:嘏祖父睿, 代郡太守。父充, 黃門侍郎。嘏弱冠知名, 傅子曰:是時何晏以材辯顯於貴戚之間, 鄧颺好變通, 合徒黨, 鬻聲名於閭閻, 而夏侯玄以貴臣子少有重名, 為之宗主, 求交於嘏而不納也。嘏友人荀粲, 有清識遠心, 然猶怪之。謂嘏曰:「夏侯泰初一時之傑, 虛心交子, 合則好成, 不合則怨至。二賢不睦, 非國之利, 此藺相如所以下廉頗也。」嘏荅之曰:「泰初志大其量, 能合虛聲而無實才。何平叔言遠而情近, 好辯而無誠, 所謂利口覆邦國之人也。鄧玄茂有為而無終, 外要名利, 內無關鑰, 貴同惡異, 多言而妬前;多言多釁, 妬前無親。以吾觀此三人, 皆敗德也。遠之猶恐禍及, 況昵之乎?」司空陳羣辟為掾。時散騎常侍劉劭作考課法, 事下三府。嘏難劭論曰:「蓋聞帝制宏深, 聖道奧遠, 苟非其才, 則道不虛行, 神而明之, 存乎其人。曁乎王略虧頹而曠載罔綴, 微言旣沒, 六籍泯玷。何則?道弘致遠而衆才莫晞也。案劭考課論, 雖欲尋前代黜陟之文, 然其制度略以闕亡。禮之存者, 惟有周典, 外建侯伯, 藩屏九服, 內立列司, 筦齊六職, 土有恒貢, 官有定則, 百揆均在, 四民殊業, 故考績可理而黜陟易通也。大魏繼百王之末, 承秦、漢之烈, 制度之流, 靡所脩采。自建安以來, 至于青龍, 神武撥亂, 肇基皇祚, 掃除凶逆, 芟夷遺寇, 旌旗卷舒, 日不暇給。及經邦治戎, 權法並用, 百官羣司, 軍國通任, 隨時之宜, 以應政機。以古施今, 事雜義殊, 難得而通也。所以然者, 制宜經遠, 或不切近, 法應時務, 不足垂後。夫建官均職, 清理民物, 所以立本也;循名考實, 糾勵成規, 所以治末也。本綱末舉而造制未呈, 國略不崇而考課是先, 懼不足以料賢愚之分, 精幽明之理也。昔先王之擇才, 必本行於州閭, 講道於庠序, 行具而謂之賢, 道脩則謂之能。鄉老獻賢能于王, 王拜受之, 舉其賢者, 出使長之, 科其能者, 入使治之, 此先王收才之義也。方今九州之民, 爰及京城, 未有六鄉之舉, 其選才之職, 專任吏部。案品狀則實才未必當, 任薄伐則德行未為叙, 如此則殿最之課, 未盡人才。述綜王度, 敷贊國式, 體深義廣, 難得而詳也。」

正始初, 除尚書郎, 遷黃門侍郎。時曹爽秉政, 何晏為吏部尚書, 嘏謂爽弟羲曰:「何平叔外靜而內銛巧, 好利, 不念務本。吾恐必先惑子兄弟, 仁人將遠, 而朝政廢矣。」晏等遂與嘏不平, 因微事以免嘏官。起家拜熒陽太守, 不行。太傅司馬宣王請為從事中郎。曹爽誅, 為河南尹, 傅子曰:河南尹內掌帝都, 外統京畿, 兼古六鄉六遂之士。其民異方雜居, 多豪門大族, 商賈胡貊, 天下四方會利之所聚, 而姦之所生。前尹司馬芝, 舉其綱而太簡, 次尹劉靜, 綜其目而太密, 後尹李勝, 毀常法以收一時之聲。嘏立司馬氏之綱統, 裁劉氏之綱目以經緯之, 李氏所毀以漸補之。郡有七百吏, 半非舊也。河南俗黨五官掾功曹典選職, 皆授其本國人, 無用異邦人者, 嘏各舉其良而對用之, 官曹分職, 而後以次考核之。其治以德教為本, 然持法有恒, 簡而不可犯, 見理識情, 獄訟不加檟楚而得其實。不為小惠, 有所薦達及大有益於民事, 皆隱其端迹, 若不由己出。故當時無赫赫之名, 吏民乆而後安之。遷尚書。嘏常以為「秦始罷侯置守, 設官分職, 不與古同。漢、魏因循, 以至于今。然儒生學士, 咸欲錯綜以三代之禮, 禮弘致遠, 不應時務, 事與制違, 名實未附, 故歷代而不至於治者, 蓋由是也。欲大改定官制, 依古正本, 今遇帝室多難, 未能革易」。

時論者議欲自伐吳, 三征獻策各不同。詔以訪嘏, 嘏對曰:「昔夫差陵齊勝晉, 威行中國, 終禍姑蘇;齊閔兼土拓境, 闢地千里, 身蹈顛覆。有始不必善終, 古之明效也。孫權自破關羽并荊州之後, 志盈欲滿, 凶宄以極, 是以宣文侯深建宏圖大舉之策。今權以死, 託孤於諸葛恪。若矯權苛暴, 蠲其虐政, 民免酷烈, 偷安新惠, 外內齊慮, 有同舟之懼, 雖不能終自保完, 猶足以延期挺命於深江之外矣。而議者或欲汎舟徑濟, 橫行江表;或欲四道並進, 攻其城壘;或欲大佃疆埸, 觀釁而動:誠皆取賊之常計也。然自治兵以來, 出入三載, 非掩襲之軍也。賊之為寇, 幾六十年矣, 君臣偽立, 吉凶共患, 又喪其元帥, 上下憂危, 設令列船津要, 堅城據險, 橫行之計, 其殆難捷。惟進軍大佃, 最差完牢。兵出民表, 寇鈔不犯;坐食積穀, 不煩運士;乘釁討襲, 無遠勞費:此軍之急務也。昔樊噲願以十萬之衆, 橫行匈奴, 季布面折其短。今欲越長江, 涉虜庭, 亦向時之喻也。未若明法練士, 錯計於全勝之地, 振長策以禦敵之餘燼, 斯必然之數也。」司馬彪戰略載嘏此對, 詳於本傳, 今悉載之以盡其意。彪曰:嘉平四年四月, 孫權死。征南大將軍王昶、征東將軍胡遵、鎮南將軍毌丘儉等表請征吳。朝廷以三征計異, 詔訪尚書傅嘏, 嘏對曰:「昔夫差勝齊陵晉, 威行中國, 不能以免姑蘇之禍;齊閔辟土兼國, 開地千里, 不足以救顛覆之敗:有始不必善終, 古事之明效也。孫權自破蜀兼平荊州之後, 志盈欲滿, 罪戮忠良, 殊及胤嗣, 元凶已極。相國宣文侯先識取亂侮亡之義, 深建宏圖大舉之策。今權已死, 託孤於諸葛恪。若矯權苛暴, 蠲其虐政, 民免酷烈, 偷安新惠, 外內齊慮, 有同舟之懼, 雖不能終自保完, 猶足以延期挺命於深江之表矣。昶等或欲汎舟徑渡, 橫行江表, 收民略地, 因糧於寇;或欲四道並進, 臨之以武, 誘間攜貳, 待其崩壞;或欲進軍大佃, 偪其項領, 積穀觀釁, 相時而動:凡此三者, 皆取賊之常計也。然施之當機, 則功成名立, 苟不應節, 必貽後患。自治兵已來, 出入三載, 非掩襲之軍也。賊喪元帥, 利存退守, 若撰飾舟楫, 羅船津要, 堅城清野, 以防卒攻, 橫行之計, 殆難必施。賊之為寇, 幾六十年, 君臣偽立, 吉凶同患, 若恪蠲其弊, 天去其疾, 崩潰之應, 不可卒待。今邊壤之守, 與賊相遠, 賊設羅落, 又持重密, 間諜不行, 耳目無聞。夫軍無耳目, 校察未詳, 而舉大衆以臨巨險, 此為希幸徼功, 先戰而後求勝, 非全軍之長策也。唯有進軍大佃, 最差完牢。可詔昶、遵等擇地居險, 審所錯置, 及令三方一時前守。奪其肥壤, 使還耕塉土, 一也;兵出民表, 寇鈔不犯, 二也;招懷近路, 降附日至, 三也;羅落遠設, 間構不來, 四也;賊退其守, 羅落必淺, 佃作易之, 五也;坐食積穀, 士不運輸, 六也;釁隙時聞, 討襲速決, 七也:凡此七者, 軍事之急務也。不據則賊擅便資, 據之則利歸於國, 不可不察也。夫屯壘相偪, 形勢已交, 智勇得陳, 巧拙得用, 策之而知得失之計, 角之而知有餘不足, 虜之情偽, 將焉所逃?夫以小敵大, 則役煩力竭, 以貧敵富, 則斂重財匱。故『敵逸能勞之, 飽能飢之』, 此之謂也。然後盛衆厲兵以震之, 參惠倍賞以招之, 多方廣似以疑之。由不虞之道, 以間其不戒;比及三年, 左提右挈, 虜必冰散瓦解, 安受其弊, 可坐筭而得也。昔漢氏歷世常患匈奴, 朝臣謀士早朝晏罷, 介冑之將則陳征伐, 搢紳之徒咸言和親, 勇奮之士思展搏噬。故樊噲願以十萬之衆橫行匈奴, 季布面折其短。李信求以二十萬獨舉楚人, 而果辱秦軍。今諸將有陳越江陵險, 獨步虜庭, 即亦向時之類也。以陛下聖德, 輔相忠賢, 法明士練, 錯計於全勝之地, 振長策以禦之, 虜之崩潰, 必然之數。故兵法曰:『屈人之兵, 而非戰也;拔人之城, 而非攻也。』若釋廟勝必然之理, 而行萬一不必全之路, 誠愚臣之所慮也。故謂大佃而偪之計最長。」時不從嘏言。其年十一月, 詔昶等征吳。五年正月, 諸葛恪拒戰, 大破衆軍於東關。後吳大將諸葛恪新破東關, 乘勝揚聲欲向青、徐, 朝廷將為之備。嘏議以為「淮海非賊輕行之路, 又昔孫權遣兵入海, 漂浪沈溺, 略無孑遺, 恪豈敢傾根竭本, 寄命洪流, 以徼乾沒乎?漢書張湯傳曰:湯始為小吏, 乾沒, 與長安富賈田甲、魚翁叔之屬交私。服虔說曰:「乾沒, 射成敗也。」如淳曰:「得利為乾, 失利為沒。」 臣松之以虔直以乾沒為射成敗, 而不說乾沒之義, 於理猶為未暢。淳以得利為乾, 又不可了。愚謂乾讀宜為干燥之干。蓋謂有所徼射, 不計干燥之與沈沒而為之。恪不過遣偏率小將素習水軍者, 乘海泝淮, 示動青、徐, 恪自并兵來向淮南耳」。後恪果圖新城, 不克而歸。

嘏常論才性同異, 鍾會集而論之。傅子曰:嘏旣達治好正, 而有清理識要, 好論才性, 原本精微, 尠能及之。司隷校尉鍾會年甚少, 嘏以明智交會。 臣松之案:傅子前云嘏了夏侯之必敗, 不與之交, 而此云與鍾會善。愚以為夏侯玄以名重致患, 釁由外至;鍾會以利動取敗, 禍自己出。然則夏侯之危兆難覩, 而鍾氏之敗形易照也。嘏若了夏侯之必危, 而不見鍾會之將敗, 則為識有所蔽, 難以言通;若皆知其不終, 而情有彼此, 是為厚薄由于愛憎, 奚豫於成敗哉?以愛憎為厚薄, 又虧於雅體矣。傅子此論, 非所以益嘏也。嘉平末, 賜爵關內侯。高貴鄉公即尊位, 進封武鄉亭侯。正元二年春, 毌丘儉、文欽作亂。或以司馬景王不宜自行, 可遣太尉孚往, 惟嘏及王肅勸之。景王遂行。漢晉春秋曰:嘏固勸景王行, 景王未從。嘏重言曰:「淮、楚兵勁, 而儉等負力遠鬬, 其鋒未易當也。若諸將戰有利鈍, 大勢一失, 則公事敗矣。」是時景王新割目瘤, 創甚, 聞嘏言, 蹶然而起曰:「我請輿疾而東。」以嘏守尚書僕射, 俱東。儉、欽破敗, 嘏有謀焉。及景王薨, 嘏與司馬文王徑還洛陽, 文王遂以輔政。語在鍾會傳。世語曰:景王疾甚, 以朝政授傅嘏, 嘏不敢受。及薨, 嘏祕不發喪, 以景王命召文王於許昌, 領公軍焉。 孫盛評曰:晉宣、景、文王之相魏也, 權重相承, 王業基矣。豈蕞爾傅嘏所宜間厠?世語所云, 斯不然矣。會由是有自矜色, 嘏戒之曰:「子志大其量, 而勳業難為也, 可不慎哉!」嘏以功進封陽鄉侯, 增邑六百戶, 并前千二百戶。是歲薨, 時年四十七, 追贈太常, 謚曰元侯。傅子曰:初, 李豐與嘏同州, 少有顯名, 早歷大官, 內外稱之, 嘏又不善也。謂同志曰:「豐飾偽而多疑, 矜小失而昧於權利, 若處庸庸者可也, 自任機事, 遭明者必死。」豐後為中書令, 與夏侯玄俱禍, 卒如嘏言。嘏自少與冀州刺史裴徽、散騎常侍荀甝善, 徽、甝早亡。又與鎮北將軍何曾、司空陳泰、尚書僕射荀顗、後將軍鍾毓並善相友綜朝事, 俱為名臣。子祗嗣。咸熈中開建五等, 以嘏著勳前朝, 改封祗涇原子。晉諸公贊曰:祗字子莊, 嘏少子也。晉永嘉中至司空。祗子宣, 字世弘。世語稱宣以公正知名, 位至御史中丞。宣弟暢, 字世道, 祕書丞, 沒在胡中。著晉諸公贊及晉公卿禮秩故事。

評曰:昔文帝、陳王以公子之尊, 博好文采, 同聲相應, 才士並出, 惟粲等六人最見名目。而粲特處常伯之官, 興一代之制, 然其沖虛德宇, 未若徐幹之粹也。衞覬亦以多識典故, 相時王之式。劉劭該覽學籍, 文質周洽。劉廙以清鑒著, 傅嘏用才達顯云。臣松之以為傅嘏識量名輩, 寔當時高流。而此評但云「用才達顯」, 旣於題目為拙, 又不足以見嘏之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