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一: 吳書十六 潘濬陸凱傳

 (潘濬, 陸凱)

潘濬傳
潘濬字承明, 武陵漢壽人也。弱冠從宋仲子受學。吳書曰:濬為人聦察, 對問有機理, 山陽王粲見而貴異之。由是知名, 為郡功曹。年未三十, 荊州牧劉表辟為部江夏從事。時沙羡長贓穢不脩, 濬按殺之, 一郡震竦。後為湘鄉令, 治甚有名。劉備領荊州, 以濬為治中從事。備入蜀, 留典州事。

孫權殺關羽, 并荊土, 拜濬輔軍中郎將, 授以兵。江表傳曰:權克荊州, 將吏悉皆歸附, 而濬獨稱疾不見。權遣人以牀就家輿致之, 濬伏面著牀席不起, 涕泣交橫, 哀哽不能自勝。權慰勞與語, 呼其字曰:「承明, 昔觀丁父, 鄀俘也, 武王以為軍帥;彭仲爽, 申俘也, 文王以為令尹。此二人, 卿荊國之先賢也, 初雖見囚, 後皆擢用, 為楚名臣。卿獨不然, 未肯降意, 將以孤異古人之量邪?」使親近以手巾拭其面, 濬起下地拜謝。即以為治中, 荊州諸軍事一以諮之。武陵郡從事樊伷誘導諸夷, 圖以武陵屬劉備, 外白差督督萬人往討之。權不聽, 特召問濬, 濬荅:「以五千兵往, 足可以擒伷。」權曰:「卿何以輕之?」濬曰:「伷是南陽舊姓, 頗能弄脣吻, 而實無辯論之才。臣所以知之者, 伷昔甞為州人設饌, 比至日中, 食不可得, 而十餘自起, 此亦侏儒觀一節之驗也。」權大笑而納其言, 即遣濬將五千往, 果斬平之。遷奮威將軍, 封常遷亭侯。吳書曰:芮玄卒, 濬并領玄兵, 屯夏口。玄字文表, 丹楊人。父祉, 字宣嗣, 從孫堅征伐有功, 堅薦祉為九江太守, 後轉吳郡, 所在有聲。玄兄良, 字文鸞, 隨孫策平定江東, 策以為會稽東部都尉, , 玄領良兵, 拜奮武中郎將, 以功封溧陽侯。權為子登揀擇淑媛, 羣臣咸稱玄父祉兄良並以德義文武顯名三世, 故遂娉玄女為妃焉。黃武五年卒, 權甚愍惜之。權稱尊號, 拜為少府, 進封劉陽侯, 江表傳曰:權數射雉, 濬諫權, 權曰:「相與別後, 時時蹔出耳, 不復如往日之時也。」濬曰:「天下未定, 萬機務多, 射雉非急, 弦絕括破, 皆能為害, 乞特為臣故息置之。」濬出, 見雉翳故在, 乃手自撤壞之。權由是自絕, 不復射雉。遷太常。五谿蠻夷叛亂盤結, 權假濬節, 督諸軍討之。信賞必行, 法不可干, 斬首獲生, 蓋以萬數, 自是羣蠻衰弱, 一方寧靜。吳書曰:驃騎將軍步隲屯漚口, 求召募諸郡以增兵。權以問濬, 濬曰:「豪將在民間, 耗亂為害, 加隲有名勢, 在所所媚, 不可聽也。」權從之。中郎將豫章徐宗, 有名士也, 甞到京師, 與孔融交結, 然儒生誕節, 部曲寬縱, 不奉節度, 為衆作殿, 濬遂斬之。其奉法不憚私議, 皆此類也。歸義隱蕃, 以口辯為豪傑所善, 濬子翥亦與周旋, 饋餉之。濬聞大怒, 疏責翥曰:「吾受國厚恩, 志報以命, 爾輩在都, 當念恭順, 親賢慕善, 何故與降虜交, 以糧餉之?在遠聞此, 心震面熱, 惆悵累旬。疏到, 急就往使受杖一百, 促責所餉。」當時人咸怪濬, 而蕃果圖叛誅夷, 衆乃歸服。 江表傳曰:時濬姨兄零陵蔣琬為蜀大將軍, 或有間濬於武陵太守衞旌者, 云濬遣密使與琬相聞, 欲有自託之計。旌以啟權, 權曰:「承明不為此也。」即封旌表以示於濬, 而召旌還, 免官。

先是, 濬與陸遜俱駐武昌, 共掌留事, 還復故。時校事呂壹操弄威柄, 奏桉丞相顧雍、左將軍朱據等, 皆見禁止。黃門侍郎謝厷語次問壹:「顧公事何如?」壹荅:「不能佳。」厷又問:「若此公免退, 誰當代之?」壹未荅厷, 厷曰:「得無潘太常得之乎?」壹良久曰:「君語近之也。」厷謂曰:「潘太常常切齒於君, 但道遠無因耳。今日代顧公, 恐明日便擊君矣。」壹大懼, 遂解散雍事。濬求朝, 詣建業, 欲盡辭極諫。至, 聞太子登已數言之而不見從, 濬乃大請百寮, 欲因會手刃殺壹, 以身當之, 為國除患。壹密聞知, 稱疾不行。濬每進見, 無不陳壹之姦險也。由此壹寵漸衰, 後遂誅戮。權引咎責躬, 因誚讓大臣, 語在權傳。

赤烏二年, 濬卒, 子翥嗣。濬女配建昌侯孫慮。吳書曰:翥字文龍, 拜騎都尉, 後代領兵, 早卒。翥弟祕, 權以姊陳氏女妻之, 調湘鄉令。 襄陽記曰:襄陽習溫為荊州大公平。大公平, 今之州都。祕過辭於溫, 問曰:「先君昔曰君侯當為州里議主, 今果如其言, 不審州里誰當復相代者?」溫曰:「無過於君也。」後祕為尚書僕射, 代溫為公平, 甚得州里之譽。

陸凱傳
陸凱字敬風, 吳郡吳人, 丞相遜族子也。黃武初為永興、諸曁長, 所在有治迹, 拜建武都尉, 領兵。雖統軍衆, 手不釋書。好太玄, 論演其意, 以筮輒驗。赤烏中, 除儋耳太守, 討朱崖, 斬獲有功, 遷為建武校尉。五鳳二年, 討山賊陳毖於零陵, 斬毖克捷, 拜巴丘督、偏將軍, 封都鄉侯, 轉為武昌右部督。與諸將共赴壽春, , 累遷盪魏、綏遠將軍。孫休即位, 拜征北將軍, 假節領豫州牧。孫皓立, 遷鎮西大將軍, 都督巴丘, 領荊州牧, 進封嘉興侯。孫皓與晉平, 使者丁忠自北還, 說皓弋陽可襲, 凱諫止, 語在皓傳。寶鼎元年, 遷左丞相。
皓性不好人視己, 羣臣侍見, 皆莫敢迕。凱說皓曰:「夫君臣無不相識之道, 若卒有不虞, 不知所赴。」皓聽凱自視。
皓時徙都武昌, 揚土百姓泝流供給, 以為患苦, 又政事多謬, 黎元窮匱。凱上疏曰:
  臣聞有道之君, 以樂樂民;無道之君, 以樂樂身。樂民者, 其樂弥長;樂身者, 不久而亡。夫民者, 國之根也, 誠宜重其食, 愛其命。民安則君安, 民樂則君樂。自頃年以來, 君威傷於桀紂, 君明闇於姦雄, 君惠閉於羣孽。無災而民命盡, 無為而國財空, 辜無罪, 賞無功, 使君有謬誤之愆, 天為作妖。而諸公卿媚上以求愛, 困民以求饒, 導君於不義, 敗政於淫俗, 臣竊為痛心。今鄰國交好, 四邊無事, 當務息役養士, 實其廩庫, 以待天時。而更傾動天心, 搔擾萬姓, 使民不安, 大小呼嗟, 此非保國養民之術也。
  臣聞吉凶在天, 猶影之在形, 響之在聲也, 形動則影動, 形止則影止, 此分數乃有所繫, 非在口之所進退也。昔秦所以亡天下者, 但坐賞輕而罰重, 政刑錯亂, 民力盡於奢侈, 目眩於美色, 志濁於財寶, 邪臣在位, 賢哲隱藏, 百姓業業, 天下苦之, 是以遂有覆巢破卵之憂。漢所以彊者, 躬行誠信, 聽諫納賢, 惠及負薪, 躬請巖穴, 廣采博察, 以成其謀。此往事之明證也。
  近者漢之衰末, 三家鼎立, 曹失綱紀, 晉有其政。又益州危險, 兵多精彊, 閉門固守, 可保萬世, 而劉氏與奪乖錯, 賞罰失所, 君恣意於奢侈, 民力竭於不急, 是以為晉所伐, 君臣見虜。此目前之明驗也。
  臣闇於大理, 文不及義, 智慧淺劣, 無復冀望, 竊為陛下惜天下耳。臣謹奏耳目所聞見, 百姓所為煩苛, 刑政所為錯亂, 願陛下息大功, 損百役, 務寬盪, 忽苛政。
  又武昌土地, 實危險而塉确, 非王都安國養民之處, 船泊則沈漂, 陵居則峻危, 且童謠言:「寧飲建業水, 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 不止武昌居。」臣聞翼星為變, 熒惑作妖, 童謠之言, 生於天心, 乃以安居而比死, 足明天意, 知民所苦也。
  臣聞國無三年之儲, 謂之非國, 而今無一年之畜, 此臣下之責也。而諸公卿位處人上, 祿延子孫, 曾無致命之節, 匡救之術, 苟進小利於君, 以求容媚, 荼毒百姓, 不為君計也。自從孫弘造義兵以來, 耕種旣廢, 所在無復輸入, 而分一家父子異役, 廩食日張, 畜積日耗, 民有離散之怨, 國有露根之漸, 而莫之恤也。民力困窮, 鬻賣兒子, 調賦相仍, 日以疲極, 所在長吏, 不加隱括, 加有監官, 旣不愛民, 務行威勢, 所在搔擾, 更為煩苛, 民苦二端, 財力再耗, 此為無益而有損也。願陛下一息此輩, 矜哀孤弱, 以鎮撫百姓之心。此猶魚龞得免毒螫之淵, 鳥獸得離羅網之綱, 四方之民繈負而至矣。如此, 民可得保, 先王之國存焉。
  臣聞五音令人耳不聦, 五色令人目不明, 此無益於政, 有損於事者也。自昔先帝時, 後宮列女, 及諸織絡, 數不滿百, 米有畜積, 貨財有餘。先帝崩後, 幼、景在位, 更改奢侈, 不蹈先迹。伏聞織絡及諸徒坐, 乃有千數, 計其所長, 不足為國財, 然坐食官廩, 歲歲相承, 此為無益, 願陛下料出賦嫁, 給與無妻者。如此, 上應天心, 下合地意, 天下幸甚。
  臣聞殷湯取士於商賈, 齊桓取士於車轅, 周武取士於負薪, 大漢取士於奴僕。明王聖主取士以賢, 不拘卑賤, 故其功德洋溢, 名流竹素, 非求顏色而取好服、捷口、容恱者也。臣伏見當今內寵之臣, 位非其人, 任非其量, 不能輔國匡時, 羣黨相扶, 害忠隱賢。願陛下簡文武之臣, 各勤其官, 州牧督將, 藩鎮方外, 公卿尚書, 務脩仁化, 上助陛下, 下拯黎民, 各盡其忠, 拾遺萬一, 則康哉之歌作, 刑錯之理清。願陛下留神思臣愚言。

時殿上列將何定佞巧便辟, 貴幸任事, 凱面責定曰:「卿見前後事主不忠, 傾亂國政, 寧有得以壽終者邪!何以專為佞邪, 穢塵天聽?宜自改厲。不然, 方見卿有不測之禍矣。」定大恨凱, 思中傷之, 凱終不以為意, 乃心公家, 義形於色, 表疏皆指事不飾, 忠懇內發。

建衡元年, 疾病, 皓遣中書令董朝問所欲言, 凱陳:「何定不可任用, 宜授外任, 不宜委以國事。奚熙小吏, 建起浦里田, 欲復嚴密故迹, 亦不可聽。姚信、樓玄、賀卲、張悌、郭逴、薛瑩、滕脩及族弟喜、抗, 或清白忠勤, 或姿才卓茂, 皆社稷之楨幹, 國家之良輔, 願陛下重留神思, 訪以時務, 各盡其忠, 拾遺萬一。」遂卒, 時年七十二。
子禕, 初為黃門侍郎, 出領部曲, 拜偏將軍。凱亡後, 入為太子中庶子。右國史華覈表薦禕曰:「禕體質方剛, 器幹彊固, 董率之才, 魯肅不過。及被召當下, 徑還赴都, 道由武昌, 曾不迴顧, 器械軍資, 一無所取, 在戎果毅, 臨財有節。夫夏口, 賊之衝要, 宜選名將以鎮戍之, 臣竊思惟, 莫善於禕。」

, 皓常銜凱數犯顏忤旨, 加何定譖構非一, 旣以重臣, 難繩以法, 又陸抗時為大將在疆埸, 故以計容忍。抗卒後, 竟徙凱家於建安。

或曰寶鼎元年十二月, 凱與大司馬丁奉、御史大夫丁固謀, 因皓謁廟, 欲廢皓立孫休子。時左將軍留平領兵先驅, 故密語平, 平拒而不許, 誓以不泄, 是以所圖不果。太史郎陳苗奏皓久陰不雨, 風氣迴逆, 將有陰謀, 皓深警懼云。吳錄曰:舊拜廟, 選兼大將軍領三千兵為衞, 凱欲因此兵圖之, 令選曹白用丁奉。皓偶不欲, 曰:「更選。」凱令執據, 雖蹔兼, 然宜得其人。皓曰:「用留平。」凱令其子禕謀語平。平素與丁奉有隙, 禕未及得宣凱旨, 平語禕曰:「聞野豬入丁奉營, 此凶徵也。」有喜色。禕乃不敢言, , 因具啟凱, 故輟止。

予連從荊、揚來者得凱所諫皓二十事, 博問吳人, 多云不聞凱有此表。又按其文殊甚切直, 恐非皓之所能容忍也。或以為凱藏之篋笥, 未敢宣行, 病困, 皓遣董朝省問欲言, 因以付之。虛實難明, 故不著于篇, 然愛其指擿皓事, 足為後戒, 故鈔列于凱傳左云。

皓遣親近趙欽口詔報凱前表曰:「孤動必遵先帝, 有何不平?君所諫非也。又建業宮不利, 故避之, 而西宮室宇摧朽, 須謀移都, 何以不可徙乎?」凱上疏曰:
  臣竊見陛下執政以來, 陰陽不調, 五星失晷, 職司不忠, 姦黨相扶, 是陛下不遵先帝之所致。江表傳載凱此表曰:「臣拜受明詔, 心與氣結。陛下何心之難悟, 意不聦之甚也!」夫王者之興, 受之於天, 脩之由德, 豈在宮乎?而陛下不諮之公輔, 便盛意驅馳, 六軍流離悲懼, 逆犯天地, 天地以災, 童歌其謠。縱令陛下一身得安, 百姓愁勞, 何以用治?此不遵先帝一也。
  臣聞有國以賢為本, 夏殺龍逄, 殷獲伊摯, 斯前世之明效, 今日之師表也。中常侍王蕃黃中通理, 處朝忠謇, 斯社稷之重鎮, 大吳之龍逄也, 而陛下忿其苦辭, 惡其直對, 梟之殿堂, 尸骸暴棄。邦內傷心, 有識悲悼, 咸以吳國夫差復存。先帝親賢, 陛下反之, 是陛下不遵先帝二也。
  臣聞宰相國之柱也, 不可不彊, 是故漢有蕭、曹之佐, 先帝有顧、步之相。而萬彧瑣才凡庸之質, 昔從家隷, 超步紫闥, 於彧已豐, 於器已溢, 而陛下愛其細介, 不訪大趣, 榮以尊輔, 越尚舊臣。賢良憤惋, 智士赫咤, 是不遵先帝三也。
  先帝愛民過於嬰孩, 民無妻者以妾妻之, 見單衣者以帛給之, 枯骨不收而取埋之。而陛下反之, 是不遵先帝四也。
  昔桀紂滅由妖婦, 幽厲亂在嬖妾, 先帝鑒之, 以為身戒, 故左右不置淫邪之色, 後房無曠積之女。今中宮萬數, 不備嬪嬙, 外多鰥夫, 女吟於中。風雨逆度, 正由此起, 是不遵先帝五也。
  先帝憂勞萬機, 猶懼有失。陛下臨阼以來, 游戲後宮, 眩惑婦女, 乃令庶事多曠, 下吏容姦, 是不遵先帝六也。
  先帝篤尚朴素, 服不純麗, 宮無高臺, 物不彫飾, 故國富民充, 姦盜不作。而陛下徵調州郡, 竭民財力, 土被玄黃, 宮有朱紫, 是不遵先帝七也。
  先帝外仗顧、陸、朱、張, 內近胡綜、薛綜, 是以庶績雍熈, 邦內清肅。今者外非其任, 內非其人, 陳聲、曹輔, 斗筲小吏, 先帝之所棄, 而陛下幸之, 是不遵先帝八也。
  先帝每宴見羣臣, 抑損醇醲, 臣下終日無失慢之尤, 百寮庶尹, 並展所陳。而陛下拘以視瞻之敬, 懼以不盡之酒。夫酒以成禮, 過則敗德, 此無異商辛長夜之飲也, 是不遵先帝九也。
  昔漢之桓、靈, 親近宦豎, 大失民心。今高通、詹廉、羊度, 黃門小人, 而陛下賞以重爵, 權以戰兵。若江渚有難, 烽燧互起, 則度等之武不能禦侮明也, 是不遵先帝十也。
  今宮女曠積, 而黃門復走州郡, 條牒民女, 有錢則舍, 無錢則取, 怨呼道路, 母子死訣, 是不遵先帝十一也。
  先帝在時, 亦養諸王太子, 若取乳母, 其夫復役, 賜與錢財, 給其資糧, 時遣歸來, 視其弱息。今則不然, 夫婦生離, 夫故作役, 兒從後死, 家為空戶, 是不遵先帝十二也。
  先帝歎曰:「國以民為本, 民以食為天, 衣其次也, 三者, 孤存之於心。」今則不然, 農桑並廢, 是不遵先帝十三也。
  先帝簡士, 不拘卑賤, 任之鄉閭, 效之於事, 舉者不虛, 受者不妄。今則不然, 浮華者登, 朋黨者進, 是不遵先帝十四也。
  先帝戰士, 不給他役, 使春惟知農, 秋惟收稻, 江渚有事, 責其死效。今之戰士, 供給衆役, 廩賜不贍, 是不遵先帝十五也。
  夫賞以勸功, 罰以禁邪, 賞罰不中, 則士民散失。今江邊將士, 死不見哀, 勞不見賞, 是不遵先帝十六也。
  今在所監司, 已為煩猥, 兼有內使, 擾亂其中, 一民十吏, 何以堪命?昔景帝時, 交阯反亂, 實由茲起, 是為遵景帝之闕, 不遵先帝十七也。
  夫校事, 吏民之仇也。先帝末年, 雖有呂壹、錢欽, 尋皆誅夷, 以謝百姓。今復張立校曹, 縱吏言事, 是不遵先帝十八也。
  先帝時, 居官者咸久於其位, 然後考績黜陟。今州縣職司, 或莅政無幾, 便徵召遷轉, 迎新送舊, 紛紜道路, 傷財害民, 於是為甚, 是不遵先帝十九也。
  先帝每察竟解之奏, 當留心推桉, 是以獄無冤囚, 死者吞聲。今則違之, 是不遵先帝二十也。
  若臣言可錄, 藏之盟府;如其虛妄, 治臣之罪。願陛下留意。江表傳曰:皓所行彌暴, 凱知其將亡, 上表曰:「臣聞惡不可積, 過不可長;積惡長過, 喪亂之源也。是以古人懼不聞非, 故設進善之旌, 立敢諫之鼓。武公九十, 思聞警戒, 詩美其德, 士恱其行。臣察陛下無思警戒之義, 而有積惡之漸, 臣深憂之, 此禍兆見矣。故略陳其要, 寫盡愚懷。陛下宜克己復禮, 述脩前德, 不可捐棄臣言, 而放奢意。意奢情至, 吏日欺民;民離則上不信下, 下當疑上, 骨肉相克, 公子相奔。臣雖愚, 闇於天命, 以心審之, 敗不過二十稔也。臣常忿亡國之人夏桀、殷紂, 亦不可使後人復忿陛下也。臣受國恩, 奉朝三世, 復以餘年, 值遇陛下, 不能循俗, 與衆沈浮。若比干、伍員, 以忠見戮, 以正見疑, 自謂畢足, 無所餘恨, 灰身泉壤, 無負先帝, 願陛下九思, 社稷存焉。」初, 皓始起宮, 凱上表諫, 不聽, 凱重表曰:「臣聞宮功當起, 夙夜反側, 是以頻煩上事, 往往留中, 不見省報, 於邑歎息, 企想應罷。昨食時, 被詔曰:『君所諫, 誠是大趣, 然未合鄙意, 如何?此宮殿不利, 宜當避之, 乃可以妨勞役, 長坐不利宮乎?父之不安, 子亦何倚?』臣拜紙詔, 伏讀一周, 不覺氣結於胷, 而涕泣雨集也。臣年已六十九, 榮祿已重, 於臣過望, 復何所冀?所以勤勤數進苦言者, 臣伏念大皇帝創基立業, 勞苦勤至, 白髮生於鬢膚, 黃耇被於甲冑。天下始靜, 晏駕早崩, 自含息之類, 能言之倫, 無不歔欷, 如喪考妣。幼主嗣統, 柄在臣下, 軍有連征之費, 民有彫殘之損。賊臣干政, 公家空竭。今彊敵當塗, 西州傾覆, 孤罷之民, 宜當畜養, 廣力肆業, 以備有虞。且始徙都, 屬有軍征, 戰士流離, 州郡搔擾, 而大功復起, 徵召四方, 斯非保國致治之漸也。臣聞為人主者, 攘災以德, 除咎以義。故湯遭大旱, 身禱桑林, 熒惑守心, 宋景退殿, 是以旱魃銷亡, 妖星移舍。今宮室之不利, 但當克己復禮, 篤湯、宋之至道, 愍黎庶之困苦, 何憂宮之不安, 災之不銷乎?陛下不務脩德, 而務築宮室, 若德之不脩, 行之不貴, 雖殷辛之瑤臺, 秦皇之阿房, 何止而不喪身覆國, 宗廟作墟乎?夫興土功, 高臺榭, 旣致水旱, 民又多疾, 其不疑也?為父長安, 使子無倚, 此乃子離於父, 臣離於陛下之象也。臣子一離, 雖念克骨, 茅茨不翦, 復何益焉?是以大皇帝居于南宮, 自謂過於阿房。故先朝大臣, 以為宮室宜厚, 備衞非常, 大皇帝曰:『逆虜游魂, 當愛育百姓, 何聊趣於不急?』然臣下懇惻, 由不獲已, 故裁調近郡, 苟副衆心, 比當就功, 猶豫三年。當此之時, 寇鈔懾威, 不犯我境, 師徒奔北, 且西阻岷、漢, 南州無事, 尚猶沖讓, 未肯築宮, 況陛下危惻之世, 又乏大皇帝之德, 可不慮哉?願陛下留意, 臣不虛言。」

胤字敬宗, 凱弟也。始為御史、尚書選曹郎, 太子和聞其名, 待以殊禮。會全寄、楊笁等阿附魯王霸, 與和分爭, 陰相譖搆, 胤坐收下獄, 楚毒備至, 終無他辭。吳錄曰:太子自懼黜廢, 而魯王覬覦益甚。權時見楊笁, 辟左右而論霸之才, 笁深述霸有文武英姿, 宜為嫡嗣, 於是權乃許立焉。有給使伏于牀下, 具聞之, 以告太子。胤當至武昌, 往辭太子。太子不見, 而微服至其車上, 與共密議, 欲令陸遜表諫。旣而遜有表極諫, 權疑笁泄之, 笁辭不服。權使笁出尋其由, 笁白頃惟胤西行, 必其所道。又遣問遜何由知之, 遜言胤所述。召胤考問, 胤為太子隱曰:「楊笁向臣道之。」遂共為獄。笁不勝痛毒, 服是所道。初權疑笁泄之, 及服, 以為果然, 乃斬笁。

後為衡陽督軍都尉。赤烏十一年, 交阯九真夷賊攻沒城邑, 交部搔動。以胤為交州刺史、安南校尉。胤入南界, 喻以恩信, 務崇招納, 高涼渠帥黃吳等支黨三千餘家皆出降。引軍而南, 重宣至誠, 遺以財幣。賊帥百餘人, 民五萬餘家, 深幽不羈, 莫不稽顙, 交域清泰。就加安南將軍。復討蒼梧建陵賊, 破之, 前後出兵八千餘人, 以充軍用。
永安元年, 徵為西陵督, 封都亭侯, 後轉左虎林。中書丞華覈表薦胤曰:「胤天姿聦朗, 才通行絜, 昔歷選曹, 遺跡可紀。還在交州, 奉宣朝恩, 流民歸附, 海隅肅清。蒼梧、南海, 歲有舊風瘴氣之害, 風則折木, 飛砂轉石, 氣則霧鬱, 飛鳥不經。自胤至州, 風氣絕息, 商旅平行, 民無疾疫, 田稼豐稔。州治臨海, 海流秋鹹, 胤又畜水, 民得甘食。惠風橫被, 化感人神, 遂憑天威, 招合遺散。至被詔書當出, 民感其恩, 以忘戀土, 負老攜幼, 甘心景從, 衆無攜貳, 不煩兵衞。自諸將合衆, 皆脅之以威, 未有如胤結以恩信者也。銜命在州, 十有餘年, 賔帶殊俗, 寶玩所生, 而內無粉黛附珠之妾, 家無文甲犀象之珍, 方之今臣, 實難多得。宜在輦轂, 股肱王室, 以贊唐虞康哉之頌。江邊任輕, 不盡其才, 虎林選督, 堪之者衆。若召還都, 寵以上司, 則天工畢脩, 庶績咸熈矣。」

胤卒, 子式嗣, 為柴桑督、揚武將軍。天策元年, 與從兄禕俱徙建安。天紀二年, 召還建業, 復將軍、侯。


評曰:潘濬公清割斷, 陸凱忠壯質直, 皆節槩梗梗, 有大丈夫格業。胤身絜事濟, 著稱南土, 可謂良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