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五: 吳書二十 王樓賀韋華傳

 (王蕃, 樓玄, 賀邵, 韋昭, 華核)

王蕃傳
王蕃字永元, 廬江人也。愽覽多聞, 兼通術藝。始為尚書郎, 去官。孫休即位, 與賀邵、薛瑩、虞汜俱為散騎中常侍, 皆加駙馬都尉。時論清之。遣使至蜀, 蜀人稱焉, 還為夏口監軍。

孫皓初, 復入為常侍, 與萬彧同官。彧與皓有舊, 俗王挾侵, 謂蕃自輕。又中書丞陳聲, 皓之嬖臣, 數譖毀蕃。蕃體氣高亮, 不能承顏順指, 時或迕意, 積以見責。

甘露二年, 丁忠使晉還, 皓大會羣臣, 蕃沈醉頓伏, 皓疑而不恱, 轝蕃出外。頃之請還, 酒亦不解。蕃性有威嚴, 行止自若, 皓大怒, 呵左右於殿下斬之。衞將軍滕牧、征西將軍留平請, 不能得。江表傳曰:皓用巫史之言, 謂建業宮不利, 乃西巡武昌, 仍有遷都之意, 恐羣臣不從, 乃大請會, 賜將吏。問蕃「射不主皮, 為力不同科, 其義云何」?蕃思惟未荅, 即於殿上斬蕃。出登來山, 使親近將跳蕃首, 作虎跳狼爭咋齧之, 頭皆碎壞, 欲以示威, 使衆不敢犯也。此與本傳不同。 吳錄曰:皓每於會, 因酒酣, 輒令侍臣嘲謔公卿, 以為笑樂。萬彧旣為左丞相, 蕃嘲彧曰:「魚潛於淵, 出水煦沫。何則?物有本性, 不可橫處非分也。彧出自谿谷, 羊質虎皮, 虛受光赫之寵, 跨越三九之位, 犬馬猶能識養, 將何以報厚施乎!」彧曰:「唐虞之朝無謬舉之才, 造父之門無駑蹇之質, 蕃上誣明選, 下訕楨幹, 何傷於日月, 適多見其不知量耳。」 臣松之按本傳云丁忠使晉還, 皓為大會, 於會中殺蕃, 檢忠從北還在此年之春, 彧時尚未為丞相, 至秋乃為相耳。吳錄所言為乖互不同。

丞相陸凱上疏曰:「常侍王蕃黃中通理, 知天知物, 處朝忠蹇, 斯社稷之重鎮, 大吳之龍逢也。昔事景皇, 納言左右, 景皇欽嘉, 歎為異倫。而陛下忿其苦辭, 惡其直對, 梟之殿堂, 尸骸暴棄, 邦內傷心, 有識悲悼。」其痛蕃如此。蕃死時年三十九, 皓徙蕃家屬廣州。二弟著、延皆作佳器, 郭馬起事, 不為馬用, 見害。

樓玄傳
樓玄字承先, 沛郡蘄人也。孫休時為監農御史。孫皓即位, 與王蕃、郭逴、萬彧俱為散騎中常侍, 出為會稽太守, 入為大司農。舊禁中主者自用親近人作之, 彧陳親密近識, 宜用好人, 皓因勑有司, 求忠清之士, 以應其選, 遂用玄為宮下鎮禁中侯, 主殿中事。玄從九卿持刀侍衞, 正身率衆, 奉法而行, 應對切直, 數迕皓意, 漸見責怒。後人誣白玄與賀邵相逢, 駐共耳語大笑, 謗訕政事, 遂被詔詰責, 送付廣州。

東觀令華覈上疏曰:「臣竊以治國之體, 其猶治家。主田野者, 皆宜良信。又宜得一人緫其條目, 為作維綱, 衆事乃理。論語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恭己正南面而已。』言所任得其人, 故優遊而自逸也。今海內未定, 天下多事, 事無大小, 皆當關聞, 動經御坐, 勞損聖慮。陛下旣垂意愽古, 綜極藝文, 加勤心好道, 隨節致氣, 宜得閑靜以展神思, 呼翕清淳, 與天同極。臣夙夜思惟, 諸吏之中, 任幹之事, 足委杖者, 無勝於樓玄。玄清忠奉公, 冠冕當世, 衆服其操, 無與爭先。夫清者則心平而意直, 忠者惟正道而履之, 如玄之性, 終始可保, 乞陛下赦玄前愆, 使得自新, 擢之宰司, 責其後效, 使為官擇人, 隨才授任, 則舜之恭己, 近亦可得。」皓疾玄名聲, 復徙玄及子據, 付交阯將張弈, 使以戰自效, 陰別勑弈令殺之。據到交趾, 病死。玄一身隨弈討賊, 持刀步涉, 見弈輒拜, 弈未忍殺。會弈暴卒, 玄殯斂弈, 於器中見勑書, 還便自殺。江表傳曰:皓遣將張弈追賜玄鴆, 弈以玄賢者, 不忍即宣詔致藥, 玄陰知之, 謂弈曰:「當早告玄, 玄何惜邪?」即服藥死。 臣松之以玄之清高, 必不以安危易操, 無緣驟拜張弈, 以虧其節。且禍機旣發, 豈百拜所免?江表傳所言, 於理為長。

賀邵傳
賀邵字興伯, 會稽山陰人也。吳書曰:邵, 賀齊之孫, 景之子。孫休即位, 從中郎為散騎中常侍, 出為吳郡太守。孫皓時, 入為左典軍, 遷中書令, 領太子太傅。皓兇暴驕矜, 政事日弊。邵上疏諫曰:
  古之聖王, 所以潛處重闈之內而知萬里之情, 垂拱袵席之上, 明照八極之際者, 任賢之功也。陛下以至德淑姿, 統承皇業, 宜率身履道, 恭奉神器, 旌賢表善, 以康庶政。自頃年以來, 朝列紛錯, 真偽相貿, 上下空任, 文武曠位, 外無山嶽之鎮, 內無拾遺之臣;佞諛之徒拊翼天飛, 干弄朝威, 盜竊榮利, 而忠良排墜, 信臣被害。是以正士摧方, 而庸臣苟媚, 先意承旨, 各希時趣, 人執反禮之評, 士吐詭道之論, 遂使清流變濁, 忠臣結舌。陛下處九天之上, 隱百重之室, 言出風靡, 令行景從, 親洽寵媚之臣, 日聞順意之辭, 將謂此輩實賢, 而天下已平也。臣心所不安, 敢不以聞。
  臣聞興國之君樂聞其過, 荒亂之主樂聞其譽;聞其過者過日消而福臻, 聞其譽者譽日損而禍至。是以古之人君, 揖讓以進賢, 虛己以求過, 譬天位於乘犇, 以虎尾為警戒。至於陛下, 嚴刑法以禁直辭, 黜善士以逆諫臣, 眩燿毀譽之實, 沈淪近習之言。昔高宗思佐, 夢寐得賢, 而陛下求之如忘, 忽之如遺。故常侍王蕃忠恪在公, 才任輔弼, 以醉酒之間加之大戮。近鴻臚葛奚, 先帝舊臣, 偶有逆迕, 昏醉之言耳, 三爵之後, 禮所不諱, 陛下猥發雷霆, 謂之輕慢, 飲之醇酒, 中毒隕命。自是之後, 海內悼心, 朝臣失圖, 仕者以退為幸, 居者以出為福, 誠非所以保光洪緒, 熈隆道化也。
  又何定本趨走小人, 僕隷之下, 身無錙銖之行, 能無鷹犬之用, 而陛下愛其佞媚, 假其威柄, 使定恃寵放恣, 自擅威福, 口正國議, 手弄天機, 上虧日月之明, 下塞君子之路。夫小人求入, 必進姦利, 定間妄興事役, 發江邊戍兵以驅麋鹿, 結罝山陵, 芟夷林莽, 殫其九野之獸, 聚其重圍之內, 上無益時之分, 下有損耗之費。而兵士罷於運送, 人力竭於驅逐, 老弱饑凍, 大小怨歎。臣竊觀天變, 自比年以來陰陽錯謬, 四時逆節, 日食地震, 中夏隕霜, 參之典籍, 皆陰氣陵陽, 小人弄勢之所致也。臣甞覽書傳, 驗諸行事, 災祥之應, 所為寒慄。昔高宗脩己以消鼎雉之異, 宋景崇德以退熒惑之變, 願陛下上懼皇天譴告之誚, 下追二君攘災之道, 遠覽前代任賢之功, 近寤今日謬授之失, 清澄朝位, 旌叙俊乂, 放退佞邪, 抑奪姦勢, 如是之輩, 一勿復用, 廣延淹滯, 容受直辭, 祗承乾指, 敬奉先業, 則大化光敷, 天人望塞也。
  傳曰:「國之興也, 視民如赤子;其亡也, 以民為草芥。」陛下昔韜神光, 潛德東夏, 以聖哲茂姿, 龍飛應天, 四海延頸, 八方拭目, 以成康之化必隆於旦夕也。自登位以來, 法禁轉苛, 賦調益繁;中宮內豎, 分布州郡, 橫興事役, 競造姦利;百姓罹杼軸之困, 黎民罷無已之求, 老幼饑寒, 家戶菜色, 而所在長吏, 迫畏罪負, 嚴法峻刑, 苦民求辦。是以人力不堪, 家戶離散, 呼嗟之聲, 感傷和氣。又江邊戍兵, 遠當以拓土廣境, 近當以守界備難, 宜特優育, 以待有事, 而徵發賦調, 煙至雲集, 衣不全短褐, 食不贍朝夕, 出當鋒鏑之難, 入抱無聊之慼。是以父子相棄, 叛者成行。願陛下寬賦除煩, 振恤窮乏, 省諸不急, 盪禁約法, 則海內樂業, 大化普洽。夫民者國之本, 食者民之命也, 今國無一年之儲, 家無經月之畜, 而後宮之中坐食者萬有餘人。內有離曠之怨, 外有損耗之費, 使庫廩空於無用, 士民饑於糟糠。
  又北敵注目, 伺國盛衰, 陛下不恃己之威德, 而怙敵之不來, 忽四海之困窮, 而輕虜之不為難, 誠非長策廟勝之要也。昔大皇帝勤身苦體, 創基南夏, 割據江山, 拓土萬里, 雖承天贊, 實由人力也。餘慶遺祚, 至於陛下, 陛下宜勉崇德器, 以光前烈, 愛民養士, 保全先軌, 何可忽顯祖之功勤, 輕難得之大業, 忘天下之不振, 替興衰之巨變哉?臣聞否泰無常, 吉凶由人, 長江之限不可久恃, 苟我不守, 一葦可航也。昔秦建皇帝之號, 據殽函之阻, 德化不脩, 法政苛酷, 毒流生民, 忠臣杜口, 是以一夫大呼, 社稷傾覆。近劉氏據三關之險, 守重山之固, 可謂金城石室, 萬世之業, 任授失賢, 一朝喪沒, 君臣係頸, 共為羈僕。此當世之明鑒, 目前之烱戒也。願陛下遠考前事, 近鑒世變, 豐基彊本, 割情從道, 則成康之治興, 聖祖之祚隆矣。

書奏, 皓深恨之。邵奉公貞正, 親近所憚。乃共譖邵與樓玄謗毀國事, 俱被詰責, 玄見送南州, 邵原復職。後邵中惡風, 口不能言, 去職數月, 皓疑其託疾, 收付酒藏, 掠考千所, 邵卒無一語, 竟見殺害, 家屬徙臨海。并下詔誅玄子孫, 是歲天冊元年也, 邵年四十九。邵子循, 字彥先。虞預晉書曰:循丁家禍, 流放海濵, 吳平, 還鄉里。節操高厲, 童齔不羣, 言行舉動必以禮讓。好學博聞, 尤善三禮。舉秀才, 除陽羨、武康令。顧榮、陸機、陸雲表薦循曰:「伏見吳興武康令賀循德量邃茂, 才鑒清遠, 服膺道素, 風操凝峻, 歷踐三城, 刑政肅穆, 守職下縣, 編名凡萃, 出自新邦, 朝無知己, 恪居遐外, 志不自營, 年時倏忽, 而邈無階緒, 實州黨愚智所為悵然。臣等並以凡才, 累授飾進, 被服恩澤, 忝豫朝末, 知良士後時, 而守局無言, 懼有蔽賢之咎, 是以不勝愚管, 謹冒死表聞。」久之, 召為太子舍人。石冰破揚州, 循亦合衆, 事平, 杜門不出。陳敏作亂, 以循為丹陽內史, 循稱疾固辭, 敏不敢逼。于時江東豪右無不受敏爵位, 惟循與同郡朱誕不挂賊網。後除吳國內史, 不就。元皇帝為鎮東將軍, 請循為軍司馬, 帝為晉王, 以循為中書令, 固讓不受, 轉太常, 領太子太傅。時朝廷初建, 動有疑議, 宗廟制度皆循所定, 朝野諮詢, 為一時儒宗。年六十, 太興二年卒。追贈司空, 謚曰穆。循諸所著論, 並傳於世。子隰, 臨海太守。

韋曜傳
韋曜字弘嗣, 吳郡雲陽人也。曜本名昭, 史為晉諱, 改之。少好學, 能屬文, 從丞相掾, 除西安令, 還為尚書郎, 遷太子中庶子。時蔡頴亦在東宮, 性好博弈, 太子和以為無益, 命曜論之。其辭曰:
  蓋聞君子恥當年而功不立, 疾沒世而名不稱, 故曰學如不及, 猶恐失之。是以古之志士, 悼年齒之流邁, 而懼名稱之不立也。故勉精厲操, 晨興夜寐, 不遑寧息, 經之以歲月, 累之以日力, 若寗越之勤, 董生之篤, 漸漬德義之淵, 棲遲道藝之域。且以西伯之聖, 姬公之才, 猶有日昃待旦之勞, 故能隆興周道, 垂名億載, 況在臣庶, 而可以已乎?歷觀古今立功名之士, 皆有累積殊異之迹, 勞身苦體, 契闊勤思, 平居不墮其業, 窮困不易其素, 是以卜式立志於耕牧, 而黃霸受道於囹圄, 終有榮顯之福, 以成不朽之名。故山甫勤於夙夜, 而吳漢不離公門, 豈有游墮哉?
  今世之人多不務經術, 好翫博弈, 廢事棄業, 忘寢與食, 窮日盡明, 繼以脂燭。當其臨局交爭, 雌雄未決, 專精銳意, 心勞體倦, 人事曠而不脩, 賔旅闕而不接, 雖有太牢之饌, 韶夏之樂, 不暇存也。至或賭及衣物, 徙棊易行, 廉恥之意弛, 而忿戾之色發, 然其所志不出一枰之上, 所務不過方罫之間, 勝敵無封爵之賞, 獲地無兼土之實, 技非六藝, 用非經國;立身者不階其術, 徵選者不由其道。求之於戰陣, 則非孫、吳之倫也;考之於道藝, 則非孔氏之門也;以變詐為務, 則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殺為名, 則非仁者之意也;而空妨日廢業, 終無補益。是何異設木而擊之, 置石而投之哉!且君子之居室也勤身以致養, 其在朝也竭命以納忠, 臨事且猶旰食, 而何博弈之足耽?夫然, 故孝友之行立, 貞純之名彰也。
  方今大吳受命, 海內未平, 聖朝乾乾, 務在得人, 勇略之士則受熊虎之任, 儒雅之徒則處龍鳳之署, 百行兼苞, 文武並騖, 博選良才, 旌簡髦俊, 設程試之科, 垂金爵之賞, 誠千載之嘉會, 百世之良遇也。當世之士, 宜勉思至道, 愛功惜力, 以佐明時, 使名書史籍, 勳在盟府, 乃君子之上務, 當今之先急也。
  夫一木之枰孰與方國之封?枯棊三百孰與萬人之將?衮龍之服, 金石之樂, 足以兼棊局而貿博弈矣。假令世士移博弈之力而用之於詩書, 是有顏、閔之志也;用之於智計, 是有良、平之思也;用之於資貨, 是有猗頓之富也;用之於射御, 是有將帥之備也。如此, 則功名立而鄙賤遠矣。

和廢後, 為黃門侍郎。孫亮即位, 諸葛恪輔政, 表曜為太史令, 撰吳書, 華覈、薛瑩等皆與參同。孫休踐阼, 為中書郎、博士祭酒。命曜依劉向故事, 校定衆書。又欲延曜侍講, 而左將軍張布近習寵幸, 事行多玷, 憚曜侍講儒士, 又性精确, 懼以古今警戒休意, 固爭不可。休深恨布, 語在休傳。然曜竟止不入。

孫皓即位, 封高陵亭侯, 遷中書僕射, 職省, 為侍中, 常領左國史。時所在承指數言瑞應。皓以問曜, 曜荅曰:「此人家筐篋中物耳。」又皓欲為父和作紀, 曜執以和不登帝位, 宜名為傳。如是者非一, 漸見責怒。曜益憂懼, 自陳衰老, 求去侍、史二官, 乞欲成所造書, 以從業別有別付, 皓終不聽。時有疾病, 醫藥監護, 持之愈急。

皓每饗宴, 無不竟日, 坐席無能否率以七升為限, 雖不悉入口, 皆澆灌取盡。曜素飲酒不過二升, 初見禮異時, 常為裁減, 或密賜茶荈以當酒, 至於寵衰, 更見偪彊, 輒以為罪。又於酒後使侍臣難折公卿, 以嘲弄侵克, 發摘私短以為歡。時有愆過, 或誤犯皓諱, 輒見收縛, 至於誅戮。曜以為外相毀傷, 內長尤恨, 使不濟濟, 非佳事也, 故但示難問經義言論而已。皓以為不承用詔命, 意不忠盡, 遂積前後嫌忿, 收曜付獄, 是歲鳳皇二年也。

曜因獄吏上辭曰:「囚荷恩見哀, 無與為比, 曾無芒氂有以上報, 孤辱恩寵, 自陷極罪。念當灰滅, 長棄黃泉, 愚情慺慺, 竊有所懷, 貪令上聞。囚昔見世間有古歷注, 其所紀載旣多虛無, 在書籍者亦復錯謬。囚尋按傳記, 考合異同, 采摭耳目所及, 以作洞紀, 起自庖犧, 至於秦、漢, 凡為三卷, 當起黃武以來, 別作一卷, 事尚未成。又見劉熙所作釋名, 信多佳者, 然物類衆多, 難得詳究, 故時有得失, 而爵位之事, 又有非是。愚以官爵, 今之所急, 不宜乖誤。囚自忘至微, 又作官職訓及辯釋名各一卷, 欲表上之。新寫始畢, 會以無狀, 幽囚待命, 泯沒之日, 恨不上聞, 謹以先死列狀, 乞上言祕府, 於外料取, 呈內以聞。追懼淺蔽, 不合天聽, 抱怖雀息, 乞垂哀省。」

曜冀以此求免, 而皓更怪其書之垢, 故又以詰曜。曜對曰:「囚撰此書, 實欲表上, 懼有誤謬, 數數省讀, 不覺點污。被問寒戰, 形氣吶吃。謹追辭叩頭五百下, 兩手自搏。」而華覈連上疏救曜曰:「曜運值千載, 特蒙哀識, 以其儒學, 得與史官, 貂蟬內侍, 承荅天問, 聖朝仁篤, 慎終追遠, 迎神之際, 垂涕勑曜。曜愚惑不達, 不能敷宣陛下大舜之美, 而拘繫史官, 使聖趣不叙, 至行不彰, 實曜愚蔽當死之罪。然臣慺慺, 見曜自少勤學, 雖老不倦, 探綜墳典, 溫故知新, 及意所經識古今行事, 外吏之中少過曜者。昔李陵為漢將, 軍敗不還而降匈奴, 司馬遷不加疾惡, 為陵遊說, 漢武帝以遷有良史之才, 欲使畢成所撰, 忍不加誅, 書卒成立, 垂之無窮。今曜在吳, 亦漢之史遷也。伏見前後符瑞彰著, 神指天應, 繼出累見, 一統之期, 庶不復久。事平之後, 當觀時設制, 三王不相因禮, 五帝不相沿樂, 質文殊塗, 損益異體, 宜得曜輩依準古義, 有所改立。漢氏承秦, 則有叔孫通定一代之儀, 曜之才學亦漢通之次也。又吳書雖已有頭角, 叙贊未述。昔班固作漢書, 文辭典雅, 後劉珍、劉毅等作漢記, 遠不及固, 叙傳尤劣。今吳書當垂千載, 編次諸史, 後之才士論次善惡, 非得良才如曜者, 實不可使闕不朽之書。如臣頑蔽, 誠非其人。曜年已七十, 餘數無幾, 乞赦其一等之罪, 為終身徒, 使成書業, 永足傳示, 垂之百世。謹通進表, 叩首百下。」皓不許, 遂誅曜, 徙其家零陵。子隆, 亦有文學也。

華覈傳
華覈字永先, 吳郡武進人也。始為上虞尉、典農都尉, 以文學入為祕府郎, 遷中書丞。

蜀為魏所并, 覈詣宮門發表曰:「閒聞賊衆蟻聚向西境, 西境艱險, 謂當無虞。定聞陸抗表至, 成都不守, 臣主播越, 社稷傾覆。昔衞為翟所滅而桓公存之, 今道里長遠, 不可救振, 失委附之土, 棄貢獻之國, 臣以草芥, 竊懷不寧。陛下聖仁, 恩澤遠撫, 卒聞如此, 必垂哀悼。臣不勝忡悵之情, 謹拜表以聞。」
孫皓即位, 封徐陵亭侯。寶鼎二年, 皓更營新宮, 制度弘廣, 飾以珠玉, 所費甚多。是時盛夏興工, 農守並廢, 覈上疏諫曰:
  臣聞漢文之世, 九州晏然, 秦民喜去慘毒之苛政, 歸劉氏之寬仁, 省役約法, 與之更始, 分王子弟以藩漢室, 當此之時, 皆以為泰山之安, 無窮之基也。至於賈誼, 獨以為可痛哭及流涕者三, 可為長嘆息者六, 乃曰當今之勢何異抱火於積薪之下而寢其上, 火未及然而謂之安。其後變亂, 皆如其言。臣雖下愚, 不識大倫, 竊以曩時之事, 揆今之勢。
  誼曰復數年閒, 諸王方剛, 漢之傅相稱疾罷歸, 欲以此為治, 雖堯舜不能安。今大敵據九州之地, 有太半之衆, 習攻戰之餘術, 乘戎馬之舊勢, 欲與中國爭相吞之計, 其猶楚漢勢不兩立, 非徒漢之諸王淮南、濟北而已。誼之所欲痛哭, 比今為緩, 抱火卧薪之喻, 於今而急。大皇帝覽前代之如彼, 察今勢之如此, 故廣開農桑之業, 積不訾之儲, 恤民重役, 務養戰士, 是以大小感恩, 各思竭命。期運未至, 早棄萬國。自是之後, 彊臣專政, 上詭天時, 下違衆議, 亡安存之本, 邀一時之利, 數興軍旅, 傾竭府藏, 兵勞民困, 無時獲安。今之存者乃創夷之遺衆, 哀苦之餘民耳。遂使軍資空匱, 倉廩不實, 布帛之賜, 寒暑不周, 重以失業, 家戶不贍。而北積穀養民, 專心東向, 無復他警。蜀為西藩, 土地險固, 加承先主統御之術, 謂其守御足以長久, 不圖一朝, 奄至傾覆。脣亡齒寒, 古人所懼。交州諸郡, 國之南土, 交阯、九真二郡已沒, 日南孤危, 存亡難保, 合浦以北, 民皆搖動, 因連避役, 多有離叛, 而備戍減少, 威鎮轉輕, 常恐呼吸復有變故。昔海虜窺窬東縣, 多得離民, 地習海行, 狃於往年, 鈔盜無日, 今胷背有嫌, 首尾多難, 乃國朝之厄會也。誠宜住建立之役, 先備豫之計, 勉墾殖之業, 為饑乏之救。惟恐農時將過, 東作向晚, 有事之日, 整嚴未辦。若舍此急, 盡力功作, 卒有風塵不虞之變, 當委版築之役, 應烽燧之急, 驅怨苦之衆, 赴白刃之難, 此乃大敵所因為資也。如但固守, 曠日持久, 則軍糧必乏, 不待接刃, 而戰士已困矣。
  昔太戊之時, 桑穀生庭, 懼而脩德, 怪消殷興。熒惑守心, 宋以為災, 景公下從瞽史之言, 而熒惑退舍, 景公延年。夫脩德於身而感異類, 言發於口而通神明, 臣以愚蔽, 誤忝近署, 不能翼宣仁澤以感靈祇, 仰慙俯愧, 無所投處。退伏思惟, 熒惑桑穀之異, 天示二主, 至於他餘錙介之妖, 近是門庭小神所為, 驗之天地, 無有他變, 而徵祥符瑞前後屢臻, 明珠旣覿, 白雀繼見, 萬億之祚, 實靈所挺, 以九域為宅, 天下為家, 不與編戶之民轉徙同也。又今之宮室, 先帝所營, 卜土立基, 非為不祥。又楊市土地與宮相接, 若大功畢竟, 輿駕遷住, 門行之神, 皆當轉移, 猶恐長久未必勝舊。屢遷不可, 留則有嫌, 此乃愚臣所以夙夜為憂灼也。臣省月令, 季夏之月, 不可以興土功, 不可以會諸侯, 不可以起兵動衆, 舉大事必有大殃。今雖諸侯不會, 諸侯之軍與會無異。六月戊己, 土行正王, 旣不可犯, 加又農月, 時不可失。昔魯隱公夏城中丘, 春秋書之, 垂為後戒。今築宮為長世之洪基, 而犯天地之大禁, 襲春秋之所書, 廢敬授之上務, 臣以愚管, 竊所未安。
  又恐所召離民, 或有不至, 討之則廢役興事, 不討則日月滋慢。若悉並到, 大衆聚會, 希無疾病。且人心安則念善, 苦則怨叛。江南精兵, 北土所難, 欲以十卒當東一人。天下未定, 深可憂惜之。如此宮成, 死叛五千, 則北軍之衆更增五萬, 若到萬人, 則倍益十萬, 病者有死亡之損, 叛者傳不善之語, 此乃大敵所以歡喜也。今當角力中原, 以定彊弱, 正於際會, 彼益我損, 加以勞困, 此乃雄夫智士所以深憂。
  臣聞先王治國無三年之儲, 曰國非其國, 安寧之世戒備如此, 況敵彊大而忽農忘畜。今雖頗種殖, 閒者大水沈沒, 其餘存者當須耘穫, 而長吏怖期, 上方諸郡, 身涉山林, 盡力伐材, 廢農棄務, 士民妻孥羸小, 墾殖又薄, 若有水旱則永無所獲。州郡見米, 當待有事, 冗食之衆, 仰官供濟。若上下空乏, 運漕不供, 而北敵犯疆, 使周、召更生, 良、平復出, 不能為陛下計明矣。臣聞君明者臣忠, 主聖者臣直, 是以慺慺, 昧犯天威, 乞垂哀省。

書奏, 皓不納。後遷東觀令, 領右國史, 覈上疏辭讓, 皓荅曰:「得表, 以東觀儒林之府, 當講校文藝, 處定疑難, 漢時皆名學碩儒乃任其職, 乞更選英賢。聞之, 以卿研精墳典, 博覽多聞, 可謂恱禮樂敦詩書者也。當飛翰騁藻, 光贊時事, 以越楊、班、張、蔡之疇, 怪乃謙光, 厚自菲薄, 宜勉脩所職, 以邁先賢, 勿復紛紛。」

時倉廩無儲, 世務滋侈, 覈上疏曰:「今寇虜充斥, 征伐未已, 居無積年之儲, 出無應敵之畜, 此乃有國者所宜深憂也。夫財穀所生, 皆出於民, 趨時務農, 國之上急。而都下諸官, 所掌別異, 各自下調, 不計民力, 輒與近期。長吏畏罪。晝夜催民, 委舍佃事, 遑赴會日, 定送到都, 或蘊積不用, 而徒使百姓消力失時。到秋收月, 督其限入, 奪其播殖之時, 而責其今年之稅, 如有逋懸, 則籍沒財物, 故家戶貧困, 衣食不足。宜暫息衆役, 專心農桑, 古人稱一夫不耕, 或受其饑, 一女不織, 或受其寒, 是以先王治國, 惟農是務。軍興以來, 已向百載, 農人廢南畝之務, 女工停機杼之業。推此揆之, 則蔬食而長饑, 薄衣而履冰者, 固不少矣。臣聞主之所求於民者二, 民之所望於主者三。二謂求其為己勞也, 求其為己死也。三謂饑者能食之, 勞者能息之, 有功者能賞之。民以致其二事而主失其三望者, 則怨心生而功不建。今帑藏不實, 民勞役猥, 主之二求已備, 民之三望未報。且饑者不待美饌而後飽, 寒者不俟狐狢而後溫, 為味者口之奇, 文繡者身之飾也。今事多而役繁, 民貧而俗奢, 百工作無用之器, 婦人為綺靡之飾, 不勤麻枲, 並繡文黼黻, 轉相倣效, 恥獨無有。兵民之家, 猶復逐俗, 內無儋石之儲, 而出有綾綺之服, 至於富賈商販之家, 重以金銀, 奢恣尤甚。天下未平, 百姓不贍, 宜一生民之原, 豐穀帛之業, 而棄功於浮華之巧, 妨日於侈靡之事, 上無尊卑等級之差, 下有耗財費力之損。今吏士之家, 少無子女, 多者三四, 少者一二, 通令戶有一女, 十萬家則十萬人, 人織績一歲一束, 則十萬束矣。使四疆之內同心戮力, 數年之間, 布帛必積。恣民五色, 惟所服用, 但禁綺繡無益之飾。且美貌者不待華采以崇好, 豔姿者不待文綺以致愛, 五采之飾, 足以麗矣。若極粉黛, 窮盛服, 未必無醜婦;廢華采, 去文繡, 未必無美人也, 若實如論, 有之無益廢之無損者, 何愛而不暫禁以充府藏之急乎?此救乏之上務, 富國之本業也, 使筦、晏復生, 無以易此。漢之文、景, 承平繼統, 天下已定, 四方無虞, 猶以彫文之妨農事, 錦繡之害女紅, 開富國之利, 杜饑寒之本。況今六合分乖, 犲狼充路, 兵不離疆, 甲不解帶, 而可以不廣生財之原, 充府藏之積哉?」

皓以覈年老, 勑令草表, 覈不敢。又勑作草文, 停立待之。覈為文曰:「咨覈小臣, 草芥凡庸。遭眷值聖, 受恩特隆。越從朽壤, 蟬蛻朝中。熈光紫闥, 青璅是憑。毖挹清露, 沐浴凱風。效無絲氂, 負闕山崇。滋潤含垢, 恩貸累重。穢質被榮, 局命得融。欲報罔極, 委之皇穹。聖恩雨注, 哀棄其尤。猥命草對, 潤被下愚。不敢違勑, 懼速罪誅。冐承詔命, 魂逝形留。」

覈前後陳便宜, 及貢薦良能, 解釋罪過, 書百餘上, 皆有補益, 文多不悉載。天冊元年以微譴免, 數歲卒。曜、覈所論事章疏, 咸傳於世也。


評曰:薛瑩稱王蕃器量綽異, 弘博多通;樓玄清白節操, 才理條暢;賀邵厲志高潔, 機理清要;韋曜篤學好古, 博見羣籍, 有記述之才。胡冲以為玄、邵、蕃一時清妙, 略無優劣。必不得已, 玄宜在先, 邵當次之。華覈文賦之才, 有過於曜, 而典誥不及也。予觀覈數獻良規, 期於自盡, 庶幾忠臣矣。然此數子, 處無妄之世而有名位, 強死其理, 得免為幸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