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蕃, 樓玄, 賀邵, 韋昭, 華核)
王蕃傳
王蕃字永元, 廬江人也。愽覽多聞, 兼通術藝。始為尚書郎, 去官。孫休即位, 與賀邵、薛瑩、虞汜俱為散騎中常侍, 皆加駙馬都尉。時論清之。遣使至蜀, 蜀人稱焉, 還為夏口監軍。
孫皓初, 復入為常侍, 與萬彧同官。彧與皓有舊,
俗王挾侵, 謂蕃自輕。又中書丞陳聲, 皓之嬖臣, 數譖毀蕃。蕃體氣高亮, 不能承顏順指,
時或迕意, 積以見責。
甘露二年, 丁忠使晉還, 皓大會羣臣, 蕃沈醉頓伏, 皓疑而不恱, 轝蕃出外。頃之請還, 酒亦不解。蕃性有威嚴, 行止自若, 皓大怒, 呵左右於殿下斬之。衞將軍滕牧、征西將軍留平請, 不能得。江表傳曰:皓用巫史之言, 謂建業宮不利, 乃西巡武昌, 仍有遷都之意, 恐羣臣不從, 乃大請會, 賜將吏。問蕃「射不主皮,
為力不同科, 其義云何」?蕃思惟未荅, 即於殿上斬蕃。出登來山, 使親近將跳蕃首, 作虎跳狼爭咋齧之,
頭皆碎壞, 欲以示威, 使衆不敢犯也。此與本傳不同。 吳錄曰:皓每於會, 因酒酣, 輒令侍臣嘲謔公卿, 以為笑樂。萬彧旣為左丞相, 蕃嘲彧曰:「魚潛於淵, 出水煦沫。何則?物有本性, 不可橫處非分也。彧出自谿谷, 羊質虎皮, 虛受光赫之寵, 跨越三九之位, 犬馬猶能識養, 將何以報厚施乎!」彧曰:「唐虞之朝無謬舉之才, 造父之門無駑蹇之質, 蕃上誣明選, 下訕楨幹, 何傷於日月, 適多見其不知量耳。」 臣松之按本傳云丁忠使晉還, 皓為大會, 於會中殺蕃, 檢忠從北還在此年之春,
彧時尚未為丞相, 至秋乃為相耳。吳錄所言為乖互不同。
丞相陸凱上疏曰:「常侍王蕃黃中通理, 知天知物, 處朝忠蹇, 斯社稷之重鎮, 大吳之龍逢也。昔事景皇, 納言左右,
景皇欽嘉, 歎為異倫。而陛下忿其苦辭, 惡其直對, 梟之殿堂, 尸骸暴棄, 邦內傷心, 有識悲悼。」其痛蕃如此。蕃死時年三十九, 皓徙蕃家屬廣州。二弟著、延皆作佳器, 郭馬起事, 不為馬用, 見害。
樓玄傳
樓玄字承先, 沛郡蘄人也。孫休時為監農御史。孫皓即位, 與王蕃、郭逴、萬彧俱為散騎中常侍, 出為會稽太守, 入為大司農。舊禁中主者自用親近人作之, 彧陳親密近識, 宜用好人, 皓因勑有司, 求忠清之士, 以應其選, 遂用玄為宮下鎮禁中侯, 主殿中事。玄從九卿持刀侍衞, 正身率衆, 奉法而行, 應對切直, 數迕皓意, 漸見責怒。後人誣白玄與賀邵相逢, 駐共耳語大笑, 謗訕政事, 遂被詔詰責, 送付廣州。
東觀令華覈上疏曰:「臣竊以治國之體, 其猶治家。主田野者, 皆宜良信。又宜得一人緫其條目, 為作維綱, 衆事乃理。論語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恭己正南面而已。』言所任得其人, 故優遊而自逸也。今海內未定, 天下多事, 事無大小, 皆當關聞, 動經御坐, 勞損聖慮。陛下旣垂意愽古, 綜極藝文,
加勤心好道, 隨節致氣, 宜得閑靜以展神思, 呼翕清淳, 與天同極。臣夙夜思惟, 諸吏之中, 任幹之事, 足委杖者, 無勝於樓玄。玄清忠奉公, 冠冕當世, 衆服其操, 無與爭先。夫清者則心平而意直, 忠者惟正道而履之, 如玄之性, 終始可保, 乞陛下赦玄前愆, 使得自新, 擢之宰司, 責其後效, 使為官擇人, 隨才授任, 則舜之恭己, 近亦可得。」皓疾玄名聲,
復徙玄及子據, 付交阯將張弈, 使以戰自效, 陰別勑弈令殺之。據到交趾, 病死。玄一身隨弈討賊, 持刀步涉, 見弈輒拜, 弈未忍殺。會弈暴卒, 玄殯斂弈, 於器中見勑書, 還便自殺。江表傳曰:皓遣將張弈追賜玄鴆, 弈以玄賢者, 不忍即宣詔致藥, 玄陰知之, 謂弈曰:「當早告玄, 玄何惜邪?」即服藥死。 臣松之以玄之清高, 必不以安危易操, 無緣驟拜張弈, 以虧其節。且禍機旣發, 豈百拜所免?江表傳所言, 於理為長。
賀邵傳
賀邵字興伯, 會稽山陰人也。吳書曰:邵, 賀齊之孫, 景之子。孫休即位, 從中郎為散騎中常侍,
出為吳郡太守。孫皓時, 入為左典軍, 遷中書令, 領太子太傅。皓兇暴驕矜, 政事日弊。邵上疏諫曰:
古之聖王, 所以潛處重闈之內而知萬里之情, 垂拱袵席之上, 明照八極之際者, 任賢之功也。陛下以至德淑姿, 統承皇業, 宜率身履道, 恭奉神器, 旌賢表善, 以康庶政。自頃年以來, 朝列紛錯, 真偽相貿, 上下空任, 文武曠位, 外無山嶽之鎮, 內無拾遺之臣;佞諛之徒拊翼天飛, 干弄朝威, 盜竊榮利, 而忠良排墜, 信臣被害。是以正士摧方, 而庸臣苟媚,
先意承旨, 各希時趣, 人執反禮之評, 士吐詭道之論, 遂使清流變濁, 忠臣結舌。陛下處九天之上, 隱百重之室, 言出風靡, 令行景從, 親洽寵媚之臣, 日聞順意之辭, 將謂此輩實賢, 而天下已平也。臣心所不安, 敢不以聞。
臣聞興國之君樂聞其過, 荒亂之主樂聞其譽;聞其過者過日消而福臻, 聞其譽者譽日損而禍至。是以古之人君, 揖讓以進賢, 虛己以求過, 譬天位於乘犇, 以虎尾為警戒。至於陛下, 嚴刑法以禁直辭, 黜善士以逆諫臣, 眩燿毀譽之實, 沈淪近習之言。昔高宗思佐, 夢寐得賢, 而陛下求之如忘, 忽之如遺。故常侍王蕃忠恪在公, 才任輔弼, 以醉酒之間加之大戮。近鴻臚葛奚, 先帝舊臣, 偶有逆迕, 昏醉之言耳, 三爵之後, 禮所不諱, 陛下猥發雷霆, 謂之輕慢, 飲之醇酒, 中毒隕命。自是之後, 海內悼心, 朝臣失圖, 仕者以退為幸, 居者以出為福, 誠非所以保光洪緒, 熈隆道化也。
又何定本趨走小人, 僕隷之下, 身無錙銖之行, 能無鷹犬之用, 而陛下愛其佞媚, 假其威柄, 使定恃寵放恣, 自擅威福, 口正國議, 手弄天機, 上虧日月之明, 下塞君子之路。夫小人求入, 必進姦利, 定間妄興事役, 發江邊戍兵以驅麋鹿, 結罝山陵, 芟夷林莽, 殫其九野之獸, 聚其重圍之內, 上無益時之分, 下有損耗之費。而兵士罷於運送, 人力竭於驅逐, 老弱饑凍, 大小怨歎。臣竊觀天變, 自比年以來陰陽錯謬, 四時逆節, 日食地震, 中夏隕霜, 參之典籍, 皆陰氣陵陽, 小人弄勢之所致也。臣甞覽書傳, 驗諸行事, 災祥之應, 所為寒慄。昔高宗脩己以消鼎雉之異, 宋景崇德以退熒惑之變, 願陛下上懼皇天譴告之誚, 下追二君攘災之道, 遠覽前代任賢之功,
近寤今日謬授之失, 清澄朝位, 旌叙俊乂, 放退佞邪, 抑奪姦勢, 如是之輩, 一勿復用, 廣延淹滯, 容受直辭, 祗承乾指, 敬奉先業, 則大化光敷, 天人望塞也。
傳曰:「國之興也, 視民如赤子;其亡也, 以民為草芥。」陛下昔韜神光, 潛德東夏, 以聖哲茂姿, 龍飛應天, 四海延頸, 八方拭目, 以成康之化必隆於旦夕也。自登位以來, 法禁轉苛, 賦調益繁;中宮內豎, 分布州郡, 橫興事役, 競造姦利;百姓罹杼軸之困,
黎民罷無已之求, 老幼饑寒, 家戶菜色, 而所在長吏, 迫畏罪負, 嚴法峻刑, 苦民求辦。是以人力不堪, 家戶離散,
呼嗟之聲, 感傷和氣。又江邊戍兵, 遠當以拓土廣境, 近當以守界備難, 宜特優育, 以待有事, 而徵發賦調, 煙至雲集, 衣不全短褐, 食不贍朝夕, 出當鋒鏑之難, 入抱無聊之慼。是以父子相棄, 叛者成行。願陛下寬賦除煩, 振恤窮乏,
省諸不急, 盪禁約法, 則海內樂業, 大化普洽。夫民者國之本, 食者民之命也, 今國無一年之儲, 家無經月之畜, 而後宮之中坐食者萬有餘人。內有離曠之怨, 外有損耗之費, 使庫廩空於無用, 士民饑於糟糠。
又北敵注目, 伺國盛衰, 陛下不恃己之威德, 而怙敵之不來, 忽四海之困窮, 而輕虜之不為難, 誠非長策廟勝之要也。昔大皇帝勤身苦體, 創基南夏, 割據江山, 拓土萬里, 雖承天贊, 實由人力也。餘慶遺祚, 至於陛下, 陛下宜勉崇德器, 以光前烈, 愛民養士, 保全先軌, 何可忽顯祖之功勤, 輕難得之大業, 忘天下之不振, 替興衰之巨變哉?臣聞否泰無常, 吉凶由人, 長江之限不可久恃, 苟我不守, 一葦可航也。昔秦建皇帝之號, 據殽函之阻, 德化不脩, 法政苛酷, 毒流生民, 忠臣杜口, 是以一夫大呼, 社稷傾覆。近劉氏據三關之險, 守重山之固, 可謂金城石室, 萬世之業, 任授失賢, 一朝喪沒, 君臣係頸, 共為羈僕。此當世之明鑒, 目前之烱戒也。願陛下遠考前事, 近鑒世變, 豐基彊本, 割情從道, 則成康之治興, 聖祖之祚隆矣。
書奏,
皓深恨之。邵奉公貞正, 親近所憚。乃共譖邵與樓玄謗毀國事, 俱被詰責, 玄見送南州, 邵原復職。後邵中惡風,
口不能言, 去職數月, 皓疑其託疾, 收付酒藏, 掠考千所, 邵卒無一語, 竟見殺害, 家屬徙臨海。并下詔誅玄子孫, 是歲天冊元年也, 邵年四十九。邵子循, 字彥先。虞預晉書曰:循丁家禍, 流放海濵, 吳平, 還鄉里。節操高厲, 童齔不羣, 言行舉動必以禮讓。好學博聞, 尤善三禮。舉秀才, 除陽羨、武康令。顧榮、陸機、陸雲表薦循曰:「伏見吳興武康令賀循德量邃茂, 才鑒清遠, 服膺道素, 風操凝峻, 歷踐三城, 刑政肅穆, 守職下縣, 編名凡萃, 出自新邦, 朝無知己, 恪居遐外, 志不自營, 年時倏忽, 而邈無階緒, 實州黨愚智所為悵然。臣等並以凡才, 累授飾進, 被服恩澤, 忝豫朝末, 知良士後時, 而守局無言, 懼有蔽賢之咎, 是以不勝愚管, 謹冒死表聞。」久之, 召為太子舍人。石冰破揚州, 循亦合衆, 事平, 杜門不出。陳敏作亂, 以循為丹陽內史, 循稱疾固辭, 敏不敢逼。于時江東豪右無不受敏爵位, 惟循與同郡朱誕不挂賊網。後除吳國內史, 不就。元皇帝為鎮東將軍, 請循為軍司馬, 帝為晉王, 以循為中書令, 固讓不受, 轉太常, 領太子太傅。時朝廷初建, 動有疑議, 宗廟制度皆循所定, 朝野諮詢, 為一時儒宗。年六十, 太興二年卒。追贈司空, 謚曰穆。循諸所著論, 並傳於世。子隰,
臨海太守。
韋曜傳
韋曜字弘嗣, 吳郡雲陽人也。曜本名昭, 史為晉諱, 改之。少好學, 能屬文, 從丞相掾, 除西安令, 還為尚書郎, 遷太子中庶子。時蔡頴亦在東宮, 性好博弈, 太子和以為無益, 命曜論之。其辭曰:
蓋聞君子恥當年而功不立, 疾沒世而名不稱, 故曰學如不及, 猶恐失之。是以古之志士, 悼年齒之流邁, 而懼名稱之不立也。故勉精厲操, 晨興夜寐, 不遑寧息, 經之以歲月, 累之以日力, 若寗越之勤, 董生之篤, 漸漬德義之淵, 棲遲道藝之域。且以西伯之聖, 姬公之才, 猶有日昃待旦之勞, 故能隆興周道, 垂名億載, 況在臣庶, 而可以已乎?歷觀古今立功名之士, 皆有累積殊異之迹, 勞身苦體, 契闊勤思, 平居不墮其業, 窮困不易其素, 是以卜式立志於耕牧, 而黃霸受道於囹圄, 終有榮顯之福, 以成不朽之名。故山甫勤於夙夜, 而吳漢不離公門, 豈有游墮哉?
今世之人多不務經術, 好翫博弈, 廢事棄業, 忘寢與食, 窮日盡明, 繼以脂燭。當其臨局交爭,
雌雄未決, 專精銳意, 心勞體倦, 人事曠而不脩, 賔旅闕而不接, 雖有太牢之饌, 韶夏之樂, 不暇存也。至或賭及衣物,
徙棊易行, 廉恥之意弛, 而忿戾之色發, 然其所志不出一枰之上, 所務不過方罫之間, 勝敵無封爵之賞, 獲地無兼土之實, 技非六藝, 用非經國;立身者不階其術, 徵選者不由其道。求之於戰陣, 則非孫、吳之倫也;考之於道藝, 則非孔氏之門也;以變詐為務, 則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殺為名, 則非仁者之意也;而空妨日廢業, 終無補益。是何異設木而擊之, 置石而投之哉!且君子之居室也勤身以致養, 其在朝也竭命以納忠, 臨事且猶旰食,
而何博弈之足耽?夫然, 故孝友之行立, 貞純之名彰也。
方今大吳受命, 海內未平, 聖朝乾乾, 務在得人, 勇略之士則受熊虎之任, 儒雅之徒則處龍鳳之署, 百行兼苞, 文武並騖, 博選良才, 旌簡髦俊, 設程試之科, 垂金爵之賞, 誠千載之嘉會, 百世之良遇也。當世之士, 宜勉思至道, 愛功惜力, 以佐明時, 使名書史籍, 勳在盟府, 乃君子之上務, 當今之先急也。
夫一木之枰孰與方國之封?枯棊三百孰與萬人之將?衮龍之服, 金石之樂, 足以兼棊局而貿博弈矣。假令世士移博弈之力而用之於詩書, 是有顏、閔之志也;用之於智計, 是有良、平之思也;用之於資貨, 是有猗頓之富也;用之於射御, 是有將帥之備也。如此, 則功名立而鄙賤遠矣。
和廢後, 為黃門侍郎。孫亮即位, 諸葛恪輔政,
表曜為太史令, 撰吳書, 華覈、薛瑩等皆與參同。孫休踐阼, 為中書郎、博士祭酒。命曜依劉向故事, 校定衆書。又欲延曜侍講, 而左將軍張布近習寵幸, 事行多玷, 憚曜侍講儒士, 又性精确, 懼以古今警戒休意, 固爭不可。休深恨布, 語在休傳。然曜竟止不入。
孫皓即位, 封高陵亭侯, 遷中書僕射, 職省, 為侍中, 常領左國史。時所在承指數言瑞應。皓以問曜, 曜荅曰:「此人家筐篋中物耳。」又皓欲為父和作紀, 曜執以和不登帝位, 宜名為傳。如是者非一, 漸見責怒。曜益憂懼, 自陳衰老, 求去侍、史二官, 乞欲成所造書, 以從業別有別付, 皓終不聽。時有疾病,
醫藥監護, 持之愈急。
皓每饗宴, 無不竟日, 坐席無能否率以七升為限,
雖不悉入口, 皆澆灌取盡。曜素飲酒不過二升, 初見禮異時, 常為裁減, 或密賜茶荈以當酒, 至於寵衰, 更見偪彊, 輒以為罪。又於酒後使侍臣難折公卿, 以嘲弄侵克, 發摘私短以為歡。時有愆過, 或誤犯皓諱, 輒見收縛, 至於誅戮。曜以為外相毀傷, 內長尤恨, 使不濟濟, 非佳事也, 故但示難問經義言論而已。皓以為不承用詔命, 意不忠盡, 遂積前後嫌忿, 收曜付獄, 是歲鳳皇二年也。
曜因獄吏上辭曰:「囚荷恩見哀, 無與為比, 曾無芒氂有以上報, 孤辱恩寵, 自陷極罪。念當灰滅, 長棄黃泉, 愚情慺慺, 竊有所懷, 貪令上聞。囚昔見世間有古歷注, 其所紀載旣多虛無, 在書籍者亦復錯謬。囚尋按傳記, 考合異同, 采摭耳目所及, 以作洞紀, 起自庖犧, 至於秦、漢, 凡為三卷, 當起黃武以來, 別作一卷, 事尚未成。又見劉熙所作釋名, 信多佳者, 然物類衆多, 難得詳究, 故時有得失, 而爵位之事, 又有非是。愚以官爵, 今之所急, 不宜乖誤。囚自忘至微, 又作官職訓及辯釋名各一卷, 欲表上之。新寫始畢, 會以無狀, 幽囚待命, 泯沒之日, 恨不上聞, 謹以先死列狀, 乞上言祕府, 於外料取, 呈內以聞。追懼淺蔽, 不合天聽, 抱怖雀息, 乞垂哀省。」
曜冀以此求免, 而皓更怪其書之垢, 故又以詰曜。曜對曰:「囚撰此書, 實欲表上, 懼有誤謬, 數數省讀, 不覺點污。被問寒戰, 形氣吶吃。謹追辭叩頭五百下, 兩手自搏。」而華覈連上疏救曜曰:「曜運值千載, 特蒙哀識, 以其儒學, 得與史官, 貂蟬內侍, 承荅天問, 聖朝仁篤, 慎終追遠, 迎神之際, 垂涕勑曜。曜愚惑不達, 不能敷宣陛下大舜之美, 而拘繫史官, 使聖趣不叙, 至行不彰, 實曜愚蔽當死之罪。然臣慺慺, 見曜自少勤學, 雖老不倦, 探綜墳典, 溫故知新, 及意所經識古今行事, 外吏之中少過曜者。昔李陵為漢將, 軍敗不還而降匈奴, 司馬遷不加疾惡,
為陵遊說, 漢武帝以遷有良史之才, 欲使畢成所撰, 忍不加誅, 書卒成立, 垂之無窮。今曜在吳, 亦漢之史遷也。伏見前後符瑞彰著, 神指天應, 繼出累見, 一統之期, 庶不復久。事平之後, 當觀時設制, 三王不相因禮, 五帝不相沿樂, 質文殊塗, 損益異體, 宜得曜輩依準古義, 有所改立。漢氏承秦, 則有叔孫通定一代之儀, 曜之才學亦漢通之次也。又吳書雖已有頭角, 叙贊未述。昔班固作漢書, 文辭典雅, 後劉珍、劉毅等作漢記, 遠不及固, 叙傳尤劣。今吳書當垂千載, 編次諸史,
後之才士論次善惡, 非得良才如曜者, 實不可使闕不朽之書。如臣頑蔽, 誠非其人。曜年已七十, 餘數無幾, 乞赦其一等之罪, 為終身徒, 使成書業, 永足傳示, 垂之百世。謹通進表, 叩首百下。」皓不許, 遂誅曜, 徙其家零陵。子隆, 亦有文學也。
華覈傳
華覈字永先, 吳郡武進人也。始為上虞尉、典農都尉, 以文學入為祕府郎, 遷中書丞。
蜀為魏所并, 覈詣宮門發表曰:「閒聞賊衆蟻聚向西境, 西境艱險, 謂當無虞。定聞陸抗表至, 成都不守,
臣主播越, 社稷傾覆。昔衞為翟所滅而桓公存之, 今道里長遠, 不可救振, 失委附之土, 棄貢獻之國, 臣以草芥, 竊懷不寧。陛下聖仁, 恩澤遠撫, 卒聞如此, 必垂哀悼。臣不勝忡悵之情,
謹拜表以聞。」
孫皓即位, 封徐陵亭侯。寶鼎二年, 皓更營新宮,
制度弘廣, 飾以珠玉, 所費甚多。是時盛夏興工, 農守並廢, 覈上疏諫曰:
臣聞漢文之世, 九州晏然, 秦民喜去慘毒之苛政, 歸劉氏之寬仁, 省役約法, 與之更始, 分王子弟以藩漢室, 當此之時, 皆以為泰山之安, 無窮之基也。至於賈誼, 獨以為可痛哭及流涕者三, 可為長嘆息者六, 乃曰當今之勢何異抱火於積薪之下而寢其上, 火未及然而謂之安。其後變亂, 皆如其言。臣雖下愚, 不識大倫, 竊以曩時之事, 揆今之勢。
誼曰復數年閒, 諸王方剛, 漢之傅相稱疾罷歸, 欲以此為治, 雖堯舜不能安。今大敵據九州之地, 有太半之衆, 習攻戰之餘術, 乘戎馬之舊勢, 欲與中國爭相吞之計, 其猶楚漢勢不兩立, 非徒漢之諸王淮南、濟北而已。誼之所欲痛哭, 比今為緩, 抱火卧薪之喻, 於今而急。大皇帝覽前代之如彼, 察今勢之如此, 故廣開農桑之業, 積不訾之儲, 恤民重役, 務養戰士, 是以大小感恩, 各思竭命。期運未至, 早棄萬國。自是之後, 彊臣專政, 上詭天時, 下違衆議, 亡安存之本, 邀一時之利, 數興軍旅, 傾竭府藏, 兵勞民困, 無時獲安。今之存者乃創夷之遺衆, 哀苦之餘民耳。遂使軍資空匱, 倉廩不實, 布帛之賜, 寒暑不周, 重以失業, 家戶不贍。而北積穀養民, 專心東向,
無復他警。蜀為西藩, 土地險固, 加承先主統御之術, 謂其守御足以長久, 不圖一朝, 奄至傾覆。脣亡齒寒, 古人所懼。交州諸郡, 國之南土, 交阯、九真二郡已沒, 日南孤危, 存亡難保, 合浦以北, 民皆搖動, 因連避役, 多有離叛, 而備戍減少, 威鎮轉輕, 常恐呼吸復有變故。昔海虜窺窬東縣, 多得離民, 地習海行, 狃於往年, 鈔盜無日, 今胷背有嫌, 首尾多難, 乃國朝之厄會也。誠宜住建立之役, 先備豫之計, 勉墾殖之業, 為饑乏之救。惟恐農時將過, 東作向晚, 有事之日, 整嚴未辦。若舍此急, 盡力功作, 卒有風塵不虞之變, 當委版築之役, 應烽燧之急, 驅怨苦之衆, 赴白刃之難, 此乃大敵所因為資也。如但固守, 曠日持久, 則軍糧必乏, 不待接刃, 而戰士已困矣。
昔太戊之時, 桑穀生庭, 懼而脩德, 怪消殷興。熒惑守心, 宋以為災, 景公下從瞽史之言, 而熒惑退舍, 景公延年。夫脩德於身而感異類, 言發於口而通神明, 臣以愚蔽, 誤忝近署, 不能翼宣仁澤以感靈祇, 仰慙俯愧, 無所投處。退伏思惟, 熒惑桑穀之異, 天示二主, 至於他餘錙介之妖, 近是門庭小神所為, 驗之天地, 無有他變, 而徵祥符瑞前後屢臻, 明珠旣覿, 白雀繼見, 萬億之祚, 實靈所挺, 以九域為宅, 天下為家, 不與編戶之民轉徙同也。又今之宮室, 先帝所營, 卜土立基, 非為不祥。又楊市土地與宮相接, 若大功畢竟, 輿駕遷住, 門行之神, 皆當轉移, 猶恐長久未必勝舊。屢遷不可, 留則有嫌, 此乃愚臣所以夙夜為憂灼也。臣省月令, 季夏之月, 不可以興土功, 不可以會諸侯, 不可以起兵動衆, 舉大事必有大殃。今雖諸侯不會, 諸侯之軍與會無異。六月戊己, 土行正王, 旣不可犯, 加又農月, 時不可失。昔魯隱公夏城中丘, 春秋書之, 垂為後戒。今築宮為長世之洪基, 而犯天地之大禁, 襲春秋之所書, 廢敬授之上務, 臣以愚管, 竊所未安。
又恐所召離民, 或有不至, 討之則廢役興事, 不討則日月滋慢。若悉並到, 大衆聚會, 希無疾病。且人心安則念善,
苦則怨叛。江南精兵, 北土所難, 欲以十卒當東一人。天下未定, 深可憂惜之。如此宮成, 死叛五千, 則北軍之衆更增五萬, 若到萬人, 則倍益十萬, 病者有死亡之損, 叛者傳不善之語, 此乃大敵所以歡喜也。今當角力中原, 以定彊弱, 正於際會, 彼益我損, 加以勞困, 此乃雄夫智士所以深憂。
臣聞先王治國無三年之儲, 曰國非其國, 安寧之世戒備如此, 況敵彊大而忽農忘畜。今雖頗種殖, 閒者大水沈沒, 其餘存者當須耘穫, 而長吏怖期, 上方諸郡, 身涉山林, 盡力伐材, 廢農棄務, 士民妻孥羸小, 墾殖又薄, 若有水旱則永無所獲。州郡見米, 當待有事, 冗食之衆, 仰官供濟。若上下空乏, 運漕不供, 而北敵犯疆, 使周、召更生, 良、平復出, 不能為陛下計明矣。臣聞君明者臣忠, 主聖者臣直, 是以慺慺, 昧犯天威, 乞垂哀省。
書奏,
皓不納。後遷東觀令, 領右國史, 覈上疏辭讓, 皓荅曰:「得表, 以東觀儒林之府, 當講校文藝, 處定疑難, 漢時皆名學碩儒乃任其職,
乞更選英賢。聞之, 以卿研精墳典, 博覽多聞, 可謂恱禮樂敦詩書者也。當飛翰騁藻, 光贊時事, 以越楊、班、張、蔡之疇, 怪乃謙光,
厚自菲薄, 宜勉脩所職, 以邁先賢, 勿復紛紛。」
時倉廩無儲, 世務滋侈, 覈上疏曰:「今寇虜充斥,
征伐未已, 居無積年之儲, 出無應敵之畜, 此乃有國者所宜深憂也。夫財穀所生, 皆出於民, 趨時務農, 國之上急。而都下諸官, 所掌別異, 各自下調, 不計民力, 輒與近期。長吏畏罪。晝夜催民, 委舍佃事, 遑赴會日, 定送到都, 或蘊積不用, 而徒使百姓消力失時。到秋收月, 督其限入, 奪其播殖之時, 而責其今年之稅, 如有逋懸, 則籍沒財物, 故家戶貧困, 衣食不足。宜暫息衆役, 專心農桑, 古人稱一夫不耕, 或受其饑, 一女不織, 或受其寒, 是以先王治國, 惟農是務。軍興以來,
已向百載, 農人廢南畝之務, 女工停機杼之業。推此揆之, 則蔬食而長饑, 薄衣而履冰者, 固不少矣。臣聞主之所求於民者二, 民之所望於主者三。二謂求其為己勞也, 求其為己死也。三謂饑者能食之, 勞者能息之, 有功者能賞之。民以致其二事而主失其三望者, 則怨心生而功不建。今帑藏不實, 民勞役猥, 主之二求已備, 民之三望未報。且饑者不待美饌而後飽, 寒者不俟狐狢而後溫, 為味者口之奇,
文繡者身之飾也。今事多而役繁, 民貧而俗奢, 百工作無用之器, 婦人為綺靡之飾, 不勤麻枲, 並繡文黼黻, 轉相倣效, 恥獨無有。兵民之家, 猶復逐俗, 內無儋石之儲, 而出有綾綺之服, 至於富賈商販之家, 重以金銀, 奢恣尤甚。天下未平, 百姓不贍, 宜一生民之原, 豐穀帛之業, 而棄功於浮華之巧, 妨日於侈靡之事, 上無尊卑等級之差,
下有耗財費力之損。今吏士之家, 少無子女, 多者三四, 少者一二, 通令戶有一女, 十萬家則十萬人, 人織績一歲一束, 則十萬束矣。使四疆之內同心戮力, 數年之間, 布帛必積。恣民五色, 惟所服用, 但禁綺繡無益之飾。且美貌者不待華采以崇好, 豔姿者不待文綺以致愛, 五采之飾, 足以麗矣。若極粉黛, 窮盛服, 未必無醜婦;廢華采, 去文繡, 未必無美人也, 若實如論, 有之無益廢之無損者, 何愛而不暫禁以充府藏之急乎?此救乏之上務, 富國之本業也, 使筦、晏復生, 無以易此。漢之文、景, 承平繼統, 天下已定, 四方無虞, 猶以彫文之妨農事, 錦繡之害女紅, 開富國之利, 杜饑寒之本。況今六合分乖, 犲狼充路,
兵不離疆, 甲不解帶, 而可以不廣生財之原, 充府藏之積哉?」
皓以覈年老, 勑令草表, 覈不敢。又勑作草文, 停立待之。覈為文曰:「咨覈小臣, 草芥凡庸。遭眷值聖, 受恩特隆。越從朽壤, 蟬蛻朝中。熈光紫闥, 青璅是憑。毖挹清露, 沐浴凱風。效無絲氂, 負闕山崇。滋潤含垢, 恩貸累重。穢質被榮, 局命得融。欲報罔極, 委之皇穹。聖恩雨注, 哀棄其尤。猥命草對, 潤被下愚。不敢違勑, 懼速罪誅。冐承詔命, 魂逝形留。」
覈前後陳便宜, 及貢薦良能, 解釋罪過, 書百餘上, 皆有補益, 文多不悉載。天冊元年以微譴免, 數歲卒。曜、覈所論事章疏, 咸傳於世也。
評曰:薛瑩稱王蕃器量綽異, 弘博多通;樓玄清白節操, 才理條暢;賀邵厲志高潔, 機理清要;韋曜篤學好古, 博見羣籍,
有記述之才。胡冲以為玄、邵、蕃一時清妙, 略無優劣。必不得已,
玄宜在先, 邵當次之。華覈文賦之才, 有過於曜, 而典誥不及也。予觀覈數獻良規, 期於自盡, 庶幾忠臣矣。然此數子, 處無妄之世而有名位, 強死其理, 得免為幸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