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八: 吳書十三 陸遜傳

(陸遜, 陸抗)

陸遜字伯言, 吳郡吳人也。本名議, 世江東大族。陸氏世頌曰:遜祖紆, 字叔盤, 敏淑有思學, 守城門校尉。父駿, 字季才, 淳懿信厚, 為邦族所懷, 官至九江都尉。遜少孤, 隨從祖廬江太守康在官。袁術與康有隙, 將攻康, 康遣遜及親戚還吳。遜年長於康子績數歲, 為之綱紀門戶。

孫權為將軍, 遜年二十一, 始仕幕府, 歷東西曹令史, 出為海昌屯田都尉, 并領縣事。陸氏祠堂像贊曰:海昌, 今鹽官縣也。縣連年亢旱, 遜開倉穀以振貧民, 勸督農桑, 百姓蒙賴。時吳、會稽、丹楊多有伏匿, 遜陳便宜, 乞與募焉。會稽山賊大帥潘臨, 舊為所在毒害, 歷年不禽。遜以手下召兵, 討治深險, 所向皆服, 部曲已有二千餘人。鄱陽賊帥尤突作亂, 復往討之, 拜定威校尉, 軍屯利浦。

權以兄策女配遜, 數訪世務, 遜建議曰:「方今英雄棊跱, 豺狼闚望, 克敵寧亂, 非衆不濟。而山寇舊惡, 依阻深地。夫腹心未平, 難以圖遠, 可大部伍, 取其精銳。」權納其策, 以為帳下右部督。會丹楊賊帥費棧受曹公印綬, 扇動山越, 為作內應, 權遣遜討棧。棧支黨多而往兵少, 遜乃益施牙幢, 分布鼓角, 夜潛山谷間, 鼓譟而前, 應時破散。遂部伍東三郡, 彊者為兵, 羸者補戶, 得精卒數萬人, 宿惡盪除, 所過肅清, 還屯蕪湖。

會稽太守淳于式表遜枉取民人, 愁擾所在。遜後詣都, 言次, 稱式佳吏, 權曰:「式白君而君薦之, 何也?」遜對曰:「式意欲養民, 是以白遜。若遜復毀式以亂聖聽, 不可長也。」權曰:「此誠長者之事, 顧人不能為耳。」

呂蒙稱疾詣建業, 遜往見之, 謂曰:「關羽接境, 如何遠下, 後不當可憂也?」蒙曰:「誠如來言, 然我病篤。」遜曰:「羽矜其驍氣, 陵轢於人。始有大功, 意驕志逸, 但務北進, 未嫌於我, 有相聞病, 必益無備。今出其不意, 自可禽制。下見至尊, 宜好為計。」蒙曰:「羽素勇猛, 旣難為敵, 且已據荊州, 恩信大行, 兼始有功, 膽勢益盛, 未易圖也。」蒙至都, 權問:「誰可代卿者?」蒙對曰:「陸遜意思深長, 才堪負重, 觀其規慮, 終可大任。而未有遠名, 非羽所忌, 無復是過。若用之, 當令外自韜隱, 內察形便, 然後可克。」權乃召遜, 拜偏將軍右部督代蒙。

遜至陸口, 書與羽曰:「前承觀釁而動, 以律行師, 小舉大克, 一何巍巍!敵國敗績, 利在同盟, 聞慶拊節, 想遂席卷, 共獎王綱。近以不敏, 受任來西, 延慕光塵, 思稟良規。」又曰:「于禁等見獲, 遐邇欣歎, 以為將軍之勳足以長世, 雖昔晉文城濮之師, 淮陰拔趙之略, 蔑以尚茲。聞徐晃等步騎駐旌, 闚望麾葆。操猾虜也, 忿不思難, 恐潛增衆, 以逞其心。雖云師老, 猶有驍悍。且戰捷之後, 常苦輕敵, 古人杖術, 軍勝彌警, 願將軍廣為方計, 以全獨克。僕書生疏遲, 忝所不堪, 喜鄰威德, 樂自傾盡, 雖未合策, 猶可懷也。儻明注仰, 有以察之。」羽覽遜書, 有謙下自託之意, 意大安, 無復所嫌。遜具啟形狀, 陳其可禽之要。權乃潛軍而上, 使遜與呂蒙為前部, 至即克公安、南郡。遜徑進, 領宜都太守, 拜撫邊將軍, 封華亭侯。備宜都太守樊友委郡走, 諸城長吏及蠻夷君長皆降。遜請金銀銅印, 以假授初附。是歲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也。
遜遣將軍李異、謝旌等將三千人, 攻蜀將詹晏、陳鳳。異將水軍, 旌將步兵, 斷絕險要, 即破晏等, 生降得鳳。又攻房陵太守鄧輔、南鄉太守郭睦, 大破之。秭歸大姓文布、鄧凱等合夷兵數千人, 首尾西方。遜復部旌討破布、凱。布、凱脫走, 蜀以為將。遜令人誘之, 布帥衆還降。前後斬獲招納, 凡數萬計。權以遜為右護軍、鎮西將軍, 進封婁侯。吳書曰:權嘉遜功德, 欲殊顯之, 雖為上將軍列侯, 猶欲令歷本州舉命, 乃使揚州牧呂範就辟別駕從事, 舉茂才。

時荊州士人新還, 仕進或未得所, 遜上疏曰:「昔漢高受命, 招延英異, 光武中興, 羣俊畢至, 苟可以熙隆道教者, 未必遠近。今荊州始定, 人物未達, 臣愚慺慺, 乞普加覆載抽拔之恩, 令並獲自進, 然後四海延頸, 思歸大化。」權敬納其言。
黃武元年, 劉備率大衆來向西界, 權命遜為大都督、假節, 督朱然、潘璋、宋謙、韓當、徐盛、鮮于丹、孫桓等五萬人拒之。備從巫峽、建平、連平、連圍至夷陵界, 立數十屯, 以金錦爵賞誘動諸夷, 使將軍馮習為大督, 張南為前部, 輔匡、趙融、廖淳、傅肜等各為別督, 先遣吳班將數千人於平地立營, 欲以挑戰。諸將皆欲擊之, 遜曰:「此必有譎, 且觀之。」吳書曰:諸將並欲迎擊備, 遜以為不可, 曰:「備舉軍東下, 銳氣始盛, 且乘高守險, 難可卒攻, 攻之縱下, 猶難盡克, 若有不利, 損我大勢, 非小故也。今但且獎厲將士, 廣施方略, 以觀其變。若此間是平原曠野, 當恐有顛沛交馳之憂, 今緣山行軍, 勢不得展, 自當罷於木石之間, 徐制其弊耳。」諸將不解, 以為遜畏之, 各懷憤恨。備知其計不可, 乃引伏兵八千, 從谷中出。遜曰:「所以不聽諸君擊班者, 揣之必有巧故也。」遜上疏曰:「夷陵要害, 國之關限, 雖為易得, 亦復易失。失之非徒損一郡之地, 荊州可憂。今日爭之, 當令必諧。備干天常, 不守窟穴, 而敢自送。臣雖不材, 憑奉威靈, 以順討逆, 破壞在近。尋備前後行軍, 多敗少成, 推此論之, 不足為戚。臣初嫌之, 水陸俱進, 今反舍船就步, 處處結營, 察其布置, 必無他變。伏願至尊高枕, 不以為念也。」諸將並曰:「攻備當在初, 今乃令入五六百里, 相銜持經七八月, 其諸要害皆以固守, 擊之必無利矣。」遜曰:「備是猾虜, 更甞事多, 其軍始集, 思慮精專, 未可干也。今住已久, 不得我便, 兵疲意沮, 計不復生, 犄角此寇, 正在今日。」乃先攻一營, 不利。諸將皆曰:「空殺兵耳。」遜曰:「吾已曉破之之術。」乃勑各持一把茅, 以火攻拔之。一爾勢成, 通率諸軍同時俱攻, 斬張南、馮習及胡王沙摩柯等首, 破其四十餘營。備將杜路、劉寧等窮逼請降。備升馬鞍山, 陳兵自繞。遜督促諸軍四面蹙之, 土崩瓦解, 死者萬數。備因夜遁, 驛人自擔, 燒鐃鎧斷後, 僅得入白帝城。其舟船器械, 水步軍資, 一時略盡, 尸骸漂流, 塞江而下。備大慙恚, 曰:「吾乃為遜所折辱, 豈非天邪!」

, 孫桓別討備前鋒於夷道, 為備所圍, 求救於遜。遜曰:「未可。」諸將曰:「孫安東公族, 見圍已困, 柰何不救?」遜曰:「安東得士衆心, 城牢糧足, 無可憂也。待吾計展, 欲不救安東, 安東自解。」及方略大施, 備果奔潰。桓後見遜曰:「前實怨不見救, 定至今日, 乃知調度自有方耳。」

當禦備時, 諸將軍或是孫策時舊將, 或公室貴戚, 各自矜恃, 不相聽從。遜案劒曰:「劉備天下知名, 曹操所憚, 今在境界, 此彊對也。諸君並荷國恩, 當相輯睦, 共翦此虜, 上報所受, 而不相順, 非所謂也。僕雖書生, 受命主上。國家所以屈諸君使相承望者, 以僕有尺寸可稱, 能忍辱負重故也。各在其事, 豈復得辭!軍令有常, 不可犯矣。」及至破備, 計多出遜, 諸將乃服。權聞之, 曰:「君何以初不啟諸將違節度者邪?」遜對曰:「受恩深重, 任過其才。又此諸將或任腹心, 或堪爪牙, 或是功臣, 皆國家所當與共克定大事者。臣雖駑懦, 竊慕相如、寇恂相下之義, 以濟國事。」權大笑稱善, 加拜遜輔國將軍, 領荊州牧, 即改封江陵侯。

又備旣住白帝, 徐盛、潘璋、宋謙等各競表言備必可禽, 乞復攻之。權以問遜, 遜與朱然、駱統以為曹丕大合士衆, 外託助國討備, 內實有姦心, 謹決計輒還。無幾, 魏軍果出, 三方受敵也。吳錄曰:劉備聞魏軍大出, 書與遜云:「賊今已在江陵, 吾將復東, 將軍謂其能然不?」遜荅曰:「但恐軍新破, 創痍未復, 始求通親, 且當自補, 未暇窮兵耳。若不惟筭, 欲復以傾覆之餘, 遠送以來者, 無所逃命。」

備尋病亡, 子禪襲位, 諸葛亮秉政, 與權連和。時事所宜, 權輒令遜語亮, 并刻權印, 以置遜所。權每與禪、亮書, 常過示遜, 輕重可否, 有所不安, 便令改定, 以印封行之。

七年, 權使鄱陽太守周魴譎魏大司馬曹休, 休果舉衆入皖, 乃召遜假黃鉞, 為大都督, 逆休。陸機為遜銘曰:魏大司馬曹休侵我北鄙, 乃假公黃鉞, 統御六師及中軍禁衞而攝行王事, 主上執鞭, 百司屈膝。 吳錄曰:假遜黃鉞, 吳王親執鞭以見之。休旣覺知, 恥見欺誘, 自恃兵馬精多, 遂交戰。遜自為中部, 令朱桓、全琮為左右翼, 三道俱進, 果衝休伏兵, 因驅走之, 追亡逐北, 徑至夾石, 斬獲萬餘, 牛馬騾驢車乘萬兩, 軍資器械略盡。休還, 疽發背死。諸軍振旅過武昌, 權令左右以御蓋覆遜, 入出殿門, 凡所賜遜, 皆御物上珍, 於時莫與為比。遣還西陵。

黃龍元年, 拜上大將軍、右都護。是歲, 權東巡建業, 留太子、皇子及尚書九官, 徵遜輔太子, 并掌荊州及豫章三郡事, 董督軍國。時建昌侯慮於堂前作鬬鴨欄, 頗施小巧, 遜正色曰:「君侯宜勤覽經典以自新益, 用此何為?」慮即時毀徹之。射聲校尉松於公子中最親, 戲兵不整, 遜對之髠其職吏。南陽謝景善劉廙先刑後禮之論, 遜呵景曰:「禮之長於刑久矣, 廙以細辯而詭先聖之教, 皆非也。君今侍東宮, 宜遵仁義以彰德音, 若彼之談, 不須講也。」

遜雖身在外, 乃心於國, 上疏陳時事曰:「臣以為科法嚴峻, 下犯者多。頃年以來, 將吏罹罪, 雖不慎可責, 然天下未一, 當圖進取, 小宜恩貸, 以安下情。且世務日興, 良能為先, 自不姦穢入身, 難忍之過, 乞復顯用, 展其力效。此乃聖王忘過記功, 以成王業。昔漢高舍陳平之愆, 用其奇略, 終建勳祚, 功垂千載。夫峻法嚴刑, 非帝王之隆業;有罰無恕, 非懷遠之弘規也。」

權欲遣偏師取夷州及朱崖, 皆以諮遜, 遜上疏曰:「臣愚以為四海未定, 當須民力, 以濟時務。今兵興歷年, 見衆損減, 陛下憂勞聖慮, 忘寢與食, 將遠規夷州, 以定大事, 臣反覆思惟, 未見其利, 萬里襲取, 風波難測, 民易水土, 必致疾疫, 今驅見衆, 經涉不毛, 欲益更損, 欲利反害。又珠崖絕險, 民猶禽獸, 得其民不足濟事, 無其兵不足虧衆。今江東見衆, 自足圖事, 但當畜力而後動耳。昔桓王創基, 兵不一旅, 而開大業。陛下承運, 拓定江表。臣聞治亂討逆, 須兵為威, 農桑衣食, 民之本業, 而干戈未戢, 民有饑寒。臣愚以為宜育養士民, 寬其租賦, 衆克在和, 義以勸勇, 則河渭可平, 九有一統矣。」權遂征夷州, 得不補失。

及公孫淵背盟, 權欲往征, 遜上疏曰:「淵憑險恃固, 拘留大使, 名馬不獻, 實可讎忿。蠻夷猾夏, 未染王化, 鳥竄荒裔, 拒逆王師, 至令陛下爰赫斯怒, 欲勞萬乘汎輕越海, 不慮其危而涉不測。方今天下雲擾, 羣雄虎爭, 英豪踊躍, 張聲大視。陛下以神武之姿, 誕膺期運, 破操烏林, 敗備西陵, 禽羽荊州, 斯三虜者當世雄傑, 皆摧其鋒。聖化所綏, 萬里草偃, 方蕩平華夏, 總一大猷。今不忍小忿, 而發雷霆之怒, 違垂堂之戒, 輕萬乘之重, 此臣之所惑也。臣聞志行萬里者, 不中道而輟足;圖四海者, 匪懷細以害大。彊寇在境, 荒服未庭, 陛下乘桴遠征, 必致闚𨵦, 慼至而憂, 悔之無及。若使大事時捷, 則淵不討自服;今乃遠惜遼東衆之與馬, 柰何獨欲捐江東萬安之本業而不惜乎?乞息六師, 以威大虜, 早定中夏, 垂曜將來。」權用納焉。

嘉禾五年, 權北征, 使遜與諸葛瑾攻襄陽。遜遣親人韓扁齎表奉報, , 遇敵於沔中, 鈔邏得扁。瑾聞之甚懼, 書與遜云:「大駕已旋, 賊得韓扁, 具知吾闊狹。且水乾, 宜當急去。」遜未荅, 方催人種葑豆, 與諸將弈棊射戲如常。瑾曰:「伯言多智略, 其當有以。」自來見遜, 遜曰:「賊知大駕以旋, 無所復慼, 得專力於吾。又已守要害之處, 兵將意動, 且當自定以安之, 施設變術, 然後出耳。今便示退, 賊當謂吾怖, 仍來相蹙, 必敗之勢也。」乃密與瑾立計, 令瑾督舟船, 遜悉上兵馬, 以向襄陽城。敵素憚遜, 遽還赴城。瑾便引船出, 遜徐整部伍, 張拓聲勢, 步趨船, 敵不敢干。軍到白圍, 託言住獵, 潛遣將軍周峻、張梁等擊江夏新市、安陸、石陽, 石陽市盛, 峻等奄至, 人皆捐物入城。城門噎不得關, 敵乃自斫殺己民, 然後得闔。斬首獲生, 凡千餘人。臣松之以為遜慮孫權已退, 魏得專力於己, 旣能張拓形勢, 使敵不敢犯, 方舟順流, 無復怵惕矣, 何為復潛遣諸將, 奄襲小縣, 致令市人駭奔, 自相傷害?俘馘千人, 未足損魏, 徒使無辜之民橫罹荼酷, 與諸葛渭濵之師, 何其殊哉!用兵之道旣違, 失律之凶宜應, 其祚無三世, 及孫而滅, 豈此之餘殃哉!其所生得, 皆加營護, 不令兵士干擾侵侮。將家屬來者, 使就料視。若亡其妻子者, 即給衣糧, 厚加慰勞, 發遣令還, 或有感慕相攜而歸者。鄰境懷之, 臣松之以為此無異殘林覆巢而全其遺𪅏, 曲惠小仁, 何補大虐?江夏功曹趙濯、弋陽備將斐生及夷王梅頤等, 並帥支黨來附遜。遜傾財帛, 周贍經恤。

又魏江夏太守逯式逯音錄。兼領兵馬, 頗作邊害, 而與北舊將文聘子休宿不協。遜聞其然, 即假作荅式書云:「得報懇惻, 知與休久結嫌隙, 勢不兩存, 欲來歸附, 輒以密呈來書表聞, 撰衆相迎。宜潛速嚴, 更示定期。」以書置界上, 式兵得書以見式, 式惶懼, 遂自送妻子還洛。由是吏士不復親附, 遂以免罷。臣松以為邊將為害, 蓋其常事, 使逯式得罪, 代者亦復如之, 自非狡焉思肆, 將成大患, 何足虧損唯慮, 尚為小詐哉?以斯為美, 又所不取。

六年, 中郎將周祗乞於鄱陽召募, 事下問遜。遜以為此郡民易動難安, 不可與召, 恐致賊寇。而祗固陳取之, 郡民吳遽等果作賊殺祗, 攻沒諸縣。豫章、廬陵宿惡民, 並應遽為寇。遜自聞, 輒討即破, 遽等相率降, 遜料得精兵八千餘人, 三郡平。
時中書典校呂壹, 竊弄權柄, 擅作威福, 遜與太常潘濬同心憂之, 言至流涕。後權誅壹, 深以自責, 語在權傳。

時謝淵、謝厷等各陳便宜, 欲興利改作, 會稽典錄曰:謝淵字休德, 少脩德操, 躬秉耒耜, 旣無慼容, 又不易慮, 由是知名。舉孝廉, 稍遷至建武將軍, 雖在戎旅, 猶垂意人物。駱統子名秀, 被門庭之謗, 衆論狐疑, 莫能證明。淵聞之歎息曰:「公緒早夭, 同盟所哀。聞其子志行明辯, 而被闇昧之謗, 望諸夫子烈然高斷, 而各懷遲疑, 非所望也。」秀卒見明, 無復瑕玷, 終為顯士, 淵之力也。 吳歷稱云, 謝厷才辯有計術。以事下遜。遜議曰:「國以民為本, 彊由民力, 財由民出。夫民殷國弱, 民瘠國彊者, 未之有也。故為國者, 得民則治, 失之則亂, 若不受利, 而令盡用立效, 亦為難也。是以詩歎『宜民宜人, 受祿于天』。乞垂聖恩, 寧濟百姓, 數年之間, 國用小豐, 然後更圖。」

赤烏七年, 代顧雍為丞相, 詔曰:「朕以不德, 應期踐運, 王塗未一, 姦宄充路, 夙夜戰懼, 不惶鑒寐。惟君天資聦叡, 明德顯融, 統任上將, 匡國弭難。夫有超世之功者, 必應光大之寵;懷文武之才者, 必荷社稷之重。昔伊尹隆湯, 呂尚翼周, 內外之任, 君實兼之。今以君為丞相, 使使持節守太常傅常授印綬。君其茂昭明德, 脩乃懿績, 敬服王命, 綏靖四方。於乎!總司三事, 以訓羣寮, 可不敬與, 君其勗之!其州牧都護領武昌事如故。」

先是, 二宮並闕, 中外職司多遣子弟給侍。全琮報遜, 遜以為子弟苟有才, 不憂不用, 不宜私出以要榮利;若其不佳, 終為取禍。且聞二宮勢敵, 必有彼此, 此古人之厚忌也。琮子寄, 果阿附魯王, 輕為交構。遜書與琮曰:「卿不師日磾, 而宿留阿寄, 終為足下門戶致禍矣。」琮旣不納, 更以致隙。及太子有不安之議, 遜上疏陳:「太子正統, 宜有盤石之固, 魯王藩臣, 當使寵秩有差, 彼此得所, 上下獲安。謹叩頭流血以聞。」書三四上, 及求詣都, 欲口論適庶之分, 以匡得失。旣不聽許, 而遜外生顧譚、顧承、姚信, 並以親附太子, 枉見流徙。太子太傅吾粲坐數與遜交書, 下獄死。權累遣中使責讓遜, 遜憤恚致卒, 時年六十三, 家無餘財。

, 曁豔造營府之論, 遜諫戒之, 以為必禍。又謂諸葛恪曰:「在我前者, 吾必奉之同升;在我下者, 則扶持之。今觀君氣陵其上, 意蔑乎下, 非安德之基也。」又廣陵楊笁少獲聲名, 而遜謂之終敗, 勸笁兄穆令與別族。其先覩如此。長子延早夭, 次子抗襲爵。孫休時, 追謚遜曰昭侯。

抗字幼節, 孫策外孫也。遜卒時, 年二十, 拜建武校尉, 領遜衆五千人, 送葬東還, 詣都謝恩。孫權以楊笁所白遜二十事問抗, 禁絕賔客, 中使臨詰, 抗無所顧問, 事事條荅, 權意漸解。赤烏九年, 遷立節中郎將, 與諸葛恪換屯柴桑。抗臨去, 皆更繕完城圍, 葺其墻屋, 居廬桑果, 不得妄敗。恪入屯, 儼然若新。而恪柴桑故屯, 頗有毀壞, 深以為慙。太元元年, 就都治病。病差當還, 權涕泣與別, 謂曰:「吾前聽用讒言, 與汝父大義不篤, 以此負汝。前後所問, 一焚滅之, 莫令人見也。」建興元年, 拜奮威將軍。太平二年, 魏將諸葛誕舉壽春降, 拜抗為柴桑督, 赴壽春, 破魏牙門將偏將軍, 遷征北將軍。永安二年, 拜鎮軍將軍, 都督西陵, 自關羽至白帝。三年, 假節。孫皓即位, 加鎮軍大將軍, 領益州牧。建衡二年, 大司馬施績卒, 拜抗都督信陵、西陵、夷道、樂鄉, 公安諸軍事, 治樂鄉。

抗聞都下政令多闕, 憂深慮遠, 乃上疏曰:「臣聞德均則衆者勝寡, 力侔則安者制危, 蓋六國所以兼并於彊秦, 西楚所以北面於漢高也。今敵跨制九服, 非徒關右之地;割據九州, 豈但鴻溝以西而已。國家外無連國之援, 內非西楚之彊, 庶政陵遲, 黎民未乂, 而議者所恃, 徒以長川峻山, 限帶封域, 此乃書傳之末事, 非智者之所先也。臣每遠惟戰國存亡之符, 近覽劉氏傾覆之釁, 考之典籍, 驗之行事, 中夜撫枕, 臨餐忘食。昔匈奴未滅, 去病辭館;漢道未純, 賈生哀泣。況臣王室之出, 世荷光寵, 身名否泰, 與國同慼, 死生契闊, 義無苟且, 夙夜憂怛, 念至情慘。夫事君之義犯而勿欺, 人臣之節匪躬是殉, 謹陳時宜十七條如左。」十七條失本, 故不載。

時何定弄權, 閹官預政;抗上疏曰:「臣聞開國承家, 小人勿用, 靖譖庸回, 唐書攸戒, 是以雅人所以怨刺, 仲尼所以歎息也。春秋已來, 爰及秦、漢, 傾覆之釁, 未有不由斯者也。小人不明理道, 所見旣淺, 雖使竭情盡節, 猶不足任, 況其姦心素篤, 而憎愛移易哉?苟患失之, 無所不至。今委以聦明之任, 假以專制之威, 而冀雍熈之聲作, 肅清之化立, 不可得也。方今見吏, 殊才雖少, 然或冠冕之胄, 少漸道教, 或清苦自立, 資能足用, 自可隨才授職, 抑黜羣小, 然後俗化可清, 庶政無穢也。」

鳳皇元年, 西陵督步闡據城以叛, 遣使降晉。抗聞之, 日部分諸軍, 令將軍左弈、吾彥、蔡貢等徑赴西陵, 勑軍營更築嚴圍, 自赤谿至故市, 內以圍闡, 外以禦寇, 晝夜催切, 如敵以至, 衆甚苦之。諸將咸諫曰:「今及三軍之銳, 亟以攻闡, 比晉救至, 闡必可拔。何事於圍, 而以弊士民之力乎?」抗曰:「此城處勢旣固, 糧穀又足, 且所繕脩備禦之具, 皆抗所宿規。今反身攻之, 旣非可卒克, 且北救必至, 至而無備, 表裏受難, 何以禦之?」諸將咸欲攻闡, 抗每不許。宜都太守雷譚言至懇切, 抗欲服衆, 聽令一攻。攻果無利, 圍備始合。晉車騎將軍羊祜率師向江陵, 諸將咸以抗不宜上, 抗曰:「江陵城固兵足, 無所憂患。假令敵沒江陵, 必不能守, 所損者小。如使西陵槃結, 則南山羣夷皆當擾動, 則所憂慮, 難可竟言也。吾寧棄江陵而赴西陵, 況江陵牢固乎?」初, 江陵平衍, 道路通利, 抗勑江陵督張咸作大堰遏水, 漸漬平中, 以絕寇叛。祜欲因所遏水, 浮船運糧, 揚聲將破堰以通步車。抗聞, 使咸亟破之。諸將皆惑, 屢諫不聽。祜至當陽, 聞堰敗, 乃改船以車運, 大費損功力。晉巴東監軍徐胤率水軍詣建平, 荊州刺史楊肇至西陵。抗令張咸固守其城;公安督孫遵巡南岸禦祜;水軍督留慮、鎮西將軍朱琬拒胤;身率三軍, 憑圍對肇。將軍朱喬、營都督俞贊亡詣肇。抗曰:「贊軍中舊吏, 知吾虛實者, 吾常慮夷兵素不簡練, 若敵攻圍, 必先此處。」即夜易夷民, 皆以舊將充之。明日, 肇果攻故夷兵處, 抗命旋軍擊之, 矢石雨下, 肇衆傷死者相屬。肇至經月, 計屈夜遁。抗欲追之, 而慮闡畜力項領, 伺視間隙, 兵不足分, 於是但鳴鼓戒衆, 若將追者。肇衆兇懼, 悉解甲挺走, 抗使輕兵躡之, 肇大破敗, 祜等皆引軍還。抗遂陷西陵城, 誅夷闡族及其大將吏, 自此以下, 所請赦者數萬口。脩治城圍, 東還樂鄉, 貌無矜色, 謙沖如常, 故得將士歡心。晉陽秋曰:抗與羊祜推僑、札之好。抗嘗遺祜酒, 祜飲之不疑。抗有疾, 祜饋之藥, 抗亦推心服之。于時以為華元、子反復見於今。 漢晉春秋曰:羊祜旣歸, 增脩德信, 以懷吳人。陸抗每告其邊戍曰:「彼專為德, 我專為暴, 是不戰而自服也。各保分界, 無求細益而已。」於是吳、晉之間, 餘糧栖畝而不犯, 牛馬逸而入境, 可宣告而取也。沔上獵, 吳獲晉人先傷者, 皆送而相還。抗嘗疾, 求藥於祜, 祜以成合與之, 曰:「此上藥也, 近始自作, 未及服, 以君疾急, 故相致。」抗得而服之, 諸將或諫, 抗不荅。孫皓聞二境交和, 以詰於抗, 抗曰:「夫一邑一鄉, 不可以無信義之人, 而況大國乎?臣不如是, 正足以彰其德耳, 於祜無傷也。」或以祜、抗為失臣節, 兩譏之。 習鑿齒曰:夫理勝者天下之所保, 信順者萬人之所宗, 雖大猷旣喪, 義聲久淪, 狙詐馳於當塗, 權略周乎急務, 負力從橫之人, 臧獲牧豎之智, 未有不憑此以創功, 捨茲而獨立者也。是故晉文退舍, 而原城請命;穆子圍鼓, 訓之以力;冶夫獻策, 而費人斯歸;樂毅緩攻, 而風烈長流。觀其所以服物制勝者, 豈徒威力相詐而已哉!自今三家鼎足四十有餘年矣, 吳人不能越淮、沔而進取中國, 中國不能陵長江以爭利者, 力均而智侔, 道不足以相傾也。夫殘彼而利我, 未若利我而無殘;振武以懼物, 未若德廣而民懷。匹夫猶不可以力服, 而況一國乎?力服猶不如以德來, 而況不制乎?是以羊祜恢大同之略, 思五兵之則, 齊其民人, 均其施澤, 振義網以羅彊吳, 明兼愛以革暴俗, 易生民之視聽, 馳不戰乎江表。故能德音恱暢, 而襁負雲集, 殊鄰異域, 義讓交弘, 自吳之遇敵, 未有若此者也。抗見國小主暴, 而晉德彌昌, 人積兼己之善, 而己無固本之規, 百姓懷嚴敵之德, 闔境有棄主之慮, 思所以鎮定民心, 緝寧外內, 奮其危弱, 抗權上國者, 莫若親行斯道, 以侔其勝。使彼德靡加吾, 而此善流聞, 歸重邦國, 弘明遠風, 折衝於枕席之上, 校勝於帷幄之內, 傾敵而不以甲兵之力, 保國而不浚溝池之固, 信義感於寇讎, 丹懷體於先日。豈設狙詐以危賢, 徇己身之私名, 貪外物之重我, 闇服之而不備者哉!由是論之, 苟守局而保疆, 一卒之所能;協數以相危, 小人之近事;積詐以防物, 臧獲之餘慮;威勝以求安, 明哲之所賤。賢人君子所以拯世垂範, 舍此而取彼者, 其道良弘故也。

加拜都護。聞武昌左部督薛瑩徵下獄, 抗上疏曰:「夫俊乂者, 國家之良寶, 社稷之貴資, 庶政所以倫叙, 四門所以穆清也。故大司農樓玄、散騎中常侍王蕃、少府李勗, 皆當世秀頴, 一時顯器, 旣蒙初寵, 從容列位, 而並旋受誅殛, 或圮族替祀, 或投棄荒裔。蓋周禮有赦賢之辟, 春秋有宥善之義, 書曰:『與其殺不辜, 寧失不經。』而蕃等罪名未定, 大辟以加, 心經忠義, 身被極刑, 豈不痛哉!且已死之刑, 固無所識, 至乃焚爍流漂, 棄之水濵, 懼非先王之正典, 或甫侯之所戒也。是以百姓哀聳, 士民同慼。蕃、勗永已, 悔亦靡及, 誠望陛下赦召玄出, 而頃聞薛瑩卒見逮錄。瑩父綜納言先帝, 傅弼文皇, 及瑩承基, 內厲名行, 今之所坐, 罪在可宥。臣懼有司未詳其事, 如復誅戮, 益失民望, 乞垂天恩, 原赦瑩罪, 哀矜庶獄, 清澄刑網, 則天下幸甚!」

時師旅仍動, 百姓疲弊, 抗上疏曰:「臣聞易貴隨時, 傳美觀釁, 故有夏多罪而殷湯用師, 紂作淫虐而周武授鉞。苟無其時, 玉臺有憂傷之慮, 孟津有反旆之軍。今不務富國彊兵, 力農畜穀, 使文武之才效展其用, 百揆之署無曠厥職, 明黜陟以厲庶尹, 審刑賞以示勸沮, 訓諸司以德, 而撫百姓以仁, 然後順天乘運, 席卷宇內, 而聽諸將徇名, 窮兵黷武, 動費萬計, 士卒彫瘁, 寇不為衰, 而我已大病矣!今爭帝王之資, 而昧十百之利, 此人臣之姦便, 非國家之良策也。昔齊魯三戰, 魯人再克而亡不旋踵。何則?大小之勢異也。況今師所克獲, 不補所喪哉?且阻兵無衆, 古之明鑒, 誠宜蹔息進取小規, 以畜士民之力, 觀釁伺隙, 庶無悔吝。」

二年春, 就拜大司馬、荊州牧。三年夏, 疾病, 上疏曰:「西陵、建平, 國之蕃表, 旣處下流, 受敵二境。若敵汎舟順流, 舳艫千里, 星奔電邁, 俄然行至, 非可恃援他部以救倒縣也。此乃社稷安危之機, 非徒封疆侵陵小害也。臣父遜昔在西垂陳言, 以為西陵國之西門, 雖云易守, 亦復易失。若有不守, 非但失一郡, 則荊州非吳有也。如其有虞, 當傾國爭之。臣往在西陵, 得涉遜迹, 前乞精兵三萬, 而主者循常, 未肯差赴。自步闡以後, 益更損耗。今臣所統千里, 受敵四處, 外禦彊對, 內懷百蠻, 而上下見兵財有數萬, 羸弊日久, 難以待變。臣愚以為諸王幼沖, 未統國事, 可且立傅相, 輔導賢姿, 無用兵馬, 以妨要務。又黃門豎宦, 開立占募, 兵民怨役, 逋逃入占。乞特詔簡閱, 一切料出, 以補疆埸受敵常處, 使臣所部足滿八萬, 省息衆務, 信其賞罰, 雖韓、白復生, 無所展巧。若兵不增, 此制不改, 而欲克諧大事, 此臣之所深慼也。若臣死之後, 乞以西方為屬。願陛下思覽臣言, 則臣死且不朽。」

秋遂卒, 子晏嗣。晏及弟景、玄、機、雲分領抗兵。晏為裨將軍、夷道監。天紀四年, 晉軍伐吳, 龍驤將軍王濬順流東下, 所至輒克, 終如抗慮。景字士仁, 以尚公主拜騎都尉, 封毗陵侯, 旣領抗兵, 拜偏將軍、中夏督, 澡身好學, 著書數十篇也。文士傳曰:陸景母張承女, 諸葛恪外生。恪誅, 景母坐見黜。景少為祖母所育養, 及祖母亡, 景為之心喪三年。二月壬戌, 晏為王濬別軍所殺。癸亥, 景亦遇害, 時年三十一。景妻, 孫皓適妹, 與景俱張承外孫也。景弟機, 字士衡, 雲字士龍。機雲別傳曰:晉太康末, 俱入洛, 造司空張華, 華一見而奇之, 曰:「伐吳之役, 利在獲二儁。」遂為之延譽, 薦之諸公。太傅楊駿辟機為祭酒, 轉太子洗馬、尚書著作郎。雲為吳王郎中令, 出宰浚儀, 甚有惠政, 吏民懷之, 生為立祠。後並歷顯位。機天才綺練, 文藻之美, 獨冠於時。雲亦善屬文, 清新不及機, 而口辯持論過之。于時朝廷多故, 機、雲並自結於成都王頴。頴用機為平原相, 雲清河內史。尋轉雲右司馬, 甚見委仗。無幾而與長沙王搆隙, 遂舉兵攻洛, 以機行後將軍, 督王粹、牽秀等諸軍二十萬, 士龍著南征賦以美其事。機吳人, 羇旅單宦, 頓居羣士之右, 多不厭服。機屢戰失利, 死散過半。初, 宦人孟玖, 頴所嬖幸, 乘寵豫權, 雲數言其短, 頴不能納, 玖又從而毀之。是役也, 玖弟超亦領衆配機, 不奉軍令。機繩之以法, 超宣言曰陸機將反。及牽秀等譖機於頴, 以為持兩端, 玖又搆之於內, 頴信之, 遣收機, 并收雲及弟耽, 並伏法。機兄弟旣江南之秀, 亦著名諸夏, 並以無罪夷滅, 天下痛惜之。機文章為世所重, 雲所著亦傳於世。初, 抗之克步闡也, 誅及嬰孩, 識道者尤之曰:「後世必受其殃!」及機之誅, 三族無遺, 孫惠與朱誕書曰:「馬援擇君, 凡人所聞, 不意三陸相攜暴朝, 殺身傷名, 可為悼歎。」事亦並在晉書。

評曰:劉備天下稱雄, 一世所憚, 陸遜春秋方壯, 威名未著, 摧而克之, 罔不如志。予旣奇遜之謀略, 又歎權之識才, 所以濟大事也。及遜忠誠懇至, 憂國亡身, 庶幾社稷之臣矣。抗貞亮籌幹, 咸有父風, 弈世載美, 具體而微, 可謂克構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