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四: 魏書二十四 韓崔高孫王傳

 (韓暨, 崔林, 高柔, 孫禮, 王觀)

韓曁傳
韓曁字公至, 南陽堵陽人也。楚國先賢傳曰:曁, 韓王信之後。祖術, 河東太守。父純, 南郡太守。同縣豪右陳茂, 譖曁父兄, 幾至大辟。曁陽不以為言, 庸賃積資, 陰結死士, 遂追呼尋禽茂, 以首祭父墓, 由是顯名。舉孝廉, 司空辟, 皆不就。乃變名姓, 隱居避亂魯陽山中。山民合黨, 欲行寇掠。曁散家財以供牛酒, 請其渠帥, 為陳安危。山民化之, 終不為害。避袁術命召, 徙居山都之山。荊州牧劉表禮辟, 遂遁逃, 南居孱陵界, 所在見敬愛, 而表深恨之。曁懼, 應命, 除宜城長。

太祖平荊州, 辟為丞相士曹屬。後選樂陵太守, 徙監冶謁者。舊時冶, 作馬排, 蒲拜反。為排以吹炭。每一熟石用馬百匹;更作人排, 又費功力;曁乃因長流為水排, 計其利益, 三倍於前。在職七年, 器用充實。制書襃歎, 就加司金都尉, 班亞九卿。文帝踐阼, 封宜城亭侯。黃初七年, 遷太常, 進封南鄉亭侯, 邑二百戶。

時新都洛陽, 制度未備, 而宗廟主祏祏音石。春秋傳曰:命我先人典司宗祏。注曰:「宗廟所以藏主石室者。」皆在鄴都。曁奏請迎鄴四廟神主, 建立洛陽廟, 四時蒸嘗, 親奉粢盛。崇明正禮, 廢去淫祀, 多所匡正。在官八年, 以疾遜位。景初二年春, 詔曰:「太中大夫韓曁, 澡身浴德, 志節高絜, 年踰八十, 守道彌固, 可謂純篤, 老而益劭者也。其以曁為司徒。」夏四月薨, 遺令歛以時服, 葬為土藏。謚曰恭侯。楚國先賢傳曰:曁臨終遺言曰:「夫俗奢者, 示之以儉, 儉則節之以禮。歷見前代送終過制, 失之甚矣。若爾曹敬聽吾言, 斂以時服, 葬以土藏, 穿畢便葬, 送以瓦器, 慎勿有增益。」又上疏曰:「生有益於民, 死猶不害於民。況臣備位台司, 在職日淺, 未能宣揚聖德以廣益黎庶。寢疾彌留, 奄即幽冥。方今百姓農務, 不宜勞役, 乞不令洛陽吏民供設喪具。懼國典有常, 使臣私願不得展從, 謹冒以聞, 惟蒙哀許。」帝得表嗟歎, 乃詔曰:「故司徒韓曁, 積德履行, 忠以立朝, 至於黃髮, 直亮不虧。旣登三事, 望獲毗輔之助, 如何奄忽, 天命不永!曾參臨沒, 易簀以禮;晏嬰尚儉, 遣車降制。今司徒知命, 遺言卹民, 必欲崇約, 可謂善始令終者也。其喪禮所設, 皆如故事, 勿有所闕。」時賜溫明祕器, 衣一稱, 五時朝服, 玉具劒佩。子肇嗣。肇薨, 子邦嗣。楚國先賢傳曰:邦字長林。少有才學。晉武帝時為野王令, 有稱績。為新城太守, 坐舉野王故吏為新城計吏, 武帝大怒, 遂殺邦。曁次子繇, 高陽太守。繇子洪, 侍御史。洪子壽, 字德貞。晉諸公贊曰:自曁已下, 世治素業, 壽能敦尚家風, 性尤忠厚。早歷清職, 惠帝踐阼, 為散騎常侍, 遷守河南尹。病卒, 贈驃騎將軍。壽妻賈充女。充無後, 以壽子謐為嗣, 弱冠為祕書監侍中, 性驕佚而才出壽。少子蔚, 亦有器望, 並為趙王倫所誅。韓氏遂滅。

崔林傳
崔林字德儒, 清河東武城人也。少時晚成, 宗族莫知, 惟從兄琰異之。太祖定冀州, 召除鄔長, 貧無車馬, 單步之官。太祖征壺關, 問長吏德政最者, 并州刺史張陟以林對, 於是擢為冀州主簿, 徙署別駕、丞相掾屬。魏國旣建, 稍遷御史中丞。
文帝踐阼, 拜尚書, 出為幽州刺史。北中郎將吳質統河北軍事, 涿郡太守王雄謂林別駕曰:「吳中郎將, 上所親重, 國之貴臣也。杖節統事, 州郡莫不奉牋致敬, 而崔使君初不與相聞。若以邊塞不脩斬卿, 使君寧能護卿邪?」別駕具以白林, 林曰:「刺史視去此州如脫屣, 寧當相累邪?此州與胡虜接, 宜鎮之以靜, 擾之則動其逆心, 特為國家生北顧憂, 以此為寄。」在官一期, 寇竊寢息;案王氏譜:雄字元伯, 太保祥之宗也。 魏名臣奏載安定太守孟達薦雄曰:「臣聞明君以求賢為業, 忠臣以進善為效, 故易稱『拔茅連茹』, 傳曰『舉爾所知』。臣不自量, 竊慕其義。臣昔以人乏, 謬充備部職。時涿郡太守王雄為西部從事, 與臣同僚。雄天性良固, 果而有謀。歷試三縣, 政成人和。及在近職, 奉宣威恩, 懷柔有術, 清慎持法。臣往年出使, 經過雄郡。自說特受陛下拔擢之恩, 常勵節精心, 思投命為效。言辭激揚, 情趣款惻。臣雖愚闇, 不識真偽, 以謂雄才兼資文武, 忠烈之性, 踰越倫輩。今涿郡領戶三千, 孤寡之家, 參居其半, 北有守兵藩衞之固, 誠不足舒雄智力, 展其勤幹也。臣受恩深厚, 無以報國, 不勝慺慺淺見之情, 謹冒陳聞。」詔曰:「昔蕭何薦韓信, 鄧禹進吳漢, 惟賢知賢也。雄有膽智技能文武之姿, 吾宿知之。今便以參散騎之選, 方使少在吾門下知指歸, 便大用之矣。天下之士, 欲使皆先歷散騎, 然後出據州郡, 是吾本意也。」雄後為幽州刺史。子渾, 涼州刺史。次乂, 平北將軍。司徒安豐侯戎, 渾之子。太尉武陵侯衍、荊州刺史澄, 皆乂之子。猶以不事上司, 左遷河間太守, 清論多為林怨也。魏名臣奏載侍中辛毗奏曰:「昔桓階為尚書令, 以崔林非尚書才, 遷以為河間太守。」與此傳不同。

遷大鴻臚。龜茲王遣侍子來朝, 朝廷嘉其遠至, 襃賞其王甚厚。餘國各遣子來朝, 閒使連屬, 林恐所遣或非真的, 權取疏屬賈胡, 因通使命, 利得印綬, 而道路護送, 所損滋多。勞所養之民, 資無益之事, 為夷狄所笑, 此曩時之所患也。乃移書燉煌喻指, 并錄前世待遇諸國豐約故事, 使有恒常。明帝即位, 賜爵關內侯, 轉光祿勳、司隷校尉。屬郡皆罷非法除過員吏。林為政推誠, 簡存大體, 是以去後每輒見思。
散騎常侍劉劭作考課論, 制下百僚。林議曰:「案周官考課, 其文備矣, 自康王以下, 遂以陵遲, 此即考課之法存乎其人也。及漢之季, 其失豈在乎佐吏之職不密哉?方今軍旅, 或猥或卒, 備之以科條, 申之以內外, 增減無常, 固難一矣。且萬目不張舉其綱, 衆毛不整振其領。臯陶仕虞, 伊尹臣殷, 不仁者遠。五帝三王未必如一, 而各以治亂。易曰:『易簡, 而天下之理得矣。』太祖隨宜設辟, 以遺來今, 不患不法古也。以為今之制度, 不為疏闊, 惟在守一勿失而已。若朝臣能任仲山甫之重, 式是百辟, 則孰敢不肅?」

景初元年, 司徒、司空並缺, 散騎侍郎孟康薦林曰:「夫宰相者, 天下之所瞻效, 誠宜得秉忠履正本德杖義之士, 足為海內所師表者。竊見司隷校尉崔林, 稟自然之正性, 體高雅之弘量。論其所長以比古人, 忠直不回則史魚之儔, 清儉守約則季文之匹也。牧守州郡, 所在而治, 及為外司, 萬里肅齊, 誠台輔之妙器, 衮職之良才也。」後年遂為司空, 封安陽亭侯, 邑六百戶。三公封列侯, 自林始也。臣松之以為漢封丞相邑, 為荀恱所譏。魏封三公, 其失同也。頃之, 又進封安陽鄉侯。
魯相上言:「漢舊立孔子廟, 襃成侯歲時奉祠, 辟雍行禮, 必祭先師, 王家出穀, 春秋祭祀。今宗聖侯奉嗣, 未有命祭之禮, 宜給牲牢, 長吏奉祀, 尊為貴神。」制三府議, 博士傅祗以春秋傳言立在祀典, 則孔子是也。宗聖適足繼絕世, 章盛德耳。至於顯立言, 崇明德, 則宜如魯相所上。林議以為「宗聖侯亦以王命祀, 不為未有命也。周武王封黃帝、堯、舜之後, 及立三恪, 禹、湯之世, 不列于時, 復特命他官祭也。今周公已上, 達於三皇, 忽焉不祀, 而其禮經亦存其言。今獨祀孔子者, 以世近故也。以大夫之後, 特受無疆之祀, 禮過古帝, 義踰湯、武, 可謂崇明報德矣, 無復重祀於非族也。」臣松之以為孟軻稱宰我之辭曰:「予以觀夫子, 賢於堯舜遠矣。」又曰:「生民以來, 未有盛於孔子者也。」斯非通賢之格言, 商較之定準乎!雖妙極則同, 萬聖猶一, 然淳薄異時, 質文殊用, 或當時則榮, 沒則已焉, 是以遺風所被, 寔有深淺。若乃經緯天人, 立言垂制, 百王莫之能違, 彝倫資之以立, 誠一人而已耳。周監二代, 斯文為盛。然於六經之道, 未能及其精致。加以聖賢不興, 曠年五百, 道化陵夷, 憲章殆滅, 若使時無孔門, 則周典幾乎息矣。夫能光明先王之道, 以成萬世之功, 齊天地之無窮, 等日月之久照, 豈不有踰於羣聖哉?林曾無史遷洞想之誠, 梅真慷慨之志, 而守其蓬心以塞明義, 可謂多見其不知量也。
明帝又分林邑, 封一子列侯。正始五年薨, 謚曰孝侯。子述嗣。晉諸公贊曰:述弟隨, 晉尚書僕射。為人亮濟。趙王倫篡位, 隨與其事。倫敗, 隨亦廢錮而卒。林孫瑋, 性率而踈, 至太子右衞率也。初, 林識拔同郡王經於民伍之中, 卒為名士, 世以此稱之。

高柔傳
高柔字文惠, 陳留圉人也。父靖, 為蜀郡都尉。陳留耆舊傳曰:靖高祖父固, 不仕王莽世, 為淮陽太守所害, 以烈節垂名。固子慎, 字孝甫。敦厚少華, 有沈深之量。撫育孤兄子五人, 恩義甚篤。琅邪相何英嘉其行履, 以女妻焉。英即車騎將軍熈之父也。慎歷二縣令、東萊太守。老病歸家, 草屋蓬戶, 甕缶無儲。其妻謂之曰:「君累經宰守, 積有年歲, 何能不少為儲畜以遺子孫乎?」慎曰:「我以勤身清名為之基, 以二千石遺之, 不亦可乎!」子式, 至孝, 常盡力供養。永初中, 螟蝗為害, 獨不食式麥, 圉令周彊以表州郡。太守楊舜舉式孝子, 讓不行。後以孝廉為郎。次子昌, 昌弟賜, 並為刺史、郡守。式子弘, 孝廉。弘生靖。柔留鄉里, 謂邑中曰:「今者英雄並起, 陳留四戰之地也。曹將軍雖據兖州, 本有四方之圖, 未得安坐守也。而張府君先得志於陳留, 吾恐變乘間作也, 欲與諸君避之。」衆人皆以張邈與太祖善, 柔又年少, 不然其言。柔從兄幹, 袁紹甥也, 謝承後漢書曰:幹字元才。才志弘邈, 文武秀出。父躬, 蜀郡太守。祖賜, 司隷校尉。案陳留耆舊傳及謝承書, 幹應為柔從父, 非從兄也。未知何者為誤。在河北呼柔, 柔舉宗從之。會靖卒於西州, 時道路艱澁, 兵寇縱橫, 而柔冒艱險詣蜀迎喪, 辛苦荼毒, 無所不嘗, 三年乃還。

太祖平袁氏, 以柔為菅長。縣中素聞其名, 姧吏數人皆自引去。柔教曰:「昔邴吉臨政, 吏嘗有非, 猶尚容之。況此諸吏, 於吾未有失乎!其召復之。」咸還, 皆自勵, 咸為佳吏。高幹旣降, 頃之以并州叛。柔自歸太祖, 太祖欲因事誅之, 以為刺姧令史;處法允當, 獄無留滯, 辟為丞相倉曹屬。魏氏春秋曰:柔旣處法平允, 又夙夜匪懈, 至擁膝抱文書而寢。太祖嘗夜微出, 觀察諸吏, 見柔, 哀之, 徐解裘覆柔而去。自是辟焉。太祖欲遣鍾繇等討張魯, 柔諫, 以為今猥遣大兵, 西有韓遂、馬超, 謂為己舉, 將相扇動作逆, 宜先招集三輔, 三輔苟平, 漢中可傳檄而定也。繇入關, 遂、超等果反。
魏國初建, 為尚書郎。轉拜丞相理曹掾, 令曰:「夫治定之化, 以禮為首。撥亂之政, 以刑為先。是以舜流四凶族, 臯陶作士。漢祖除秦苛法, 蕭何定律。掾清識平當, 明于憲典, 勉恤之哉!」鼓吹宋金等在合肥亡逃。舊法, 軍征士亡, 考竟其妻子。太祖患猶不息, 更重其刑。金有母妻及二弟皆給官, 主者奏盡殺之。柔啟曰:「士卒亡軍, 誠在可疾, 然竊聞其中時有悔者。愚謂乃宜貸其妻子, 一可使賊中不信, 二可使誘其還心。正如前科, 固已絕其意望, 而猥復重之, 柔恐自今在軍之士, 見一人亡逃, 誅將及己, 亦且相隨而走, 不可復得殺也。此重刑非所以止亡, 乃所以益走耳。」太祖曰:「善。」即止不殺金母、弟, 蒙活者甚衆。

遷為潁川太守, 復還為法曹掾。時置校事盧洪、趙達等, 使察羣下, 柔諫曰:「設官分職, 各有所司。今置校事, 旣非居上信下之旨。又達等數以憎愛擅作威福, 宜檢治之。」太祖曰:「卿知達等, 恐不如吾也。要能刺舉而辨衆事, 使賢人君子為之, 則不能也。昔叔孫通用羣盜, 良有以也。」達等後姧利發, 太祖殺之以謝於柔。
文帝踐阼, 以柔為治書侍御史, 賜爵關內侯, 轉加治書執法。民間數有誹謗妖言, 帝疾之, 有妖言輒殺, 而賞告者。柔上疏曰;「今妖言者必戮, 告之者輒賞。旣使過誤無反善之路, 又將開凶狡之羣相誣罔之漸, 誠非所以息姧省訟, 緝熈治道也。昔周公作誥, 稱殷之祖宗, 咸不顧小人之怨。在漢太宗, 亦除妖言誹謗之令。臣愚以為宜除妖謗賞告之法, 以隆天父養物之仁。」帝不即從, 而相誣告者滋甚。帝乃下詔:「敢以誹謗相告者, 以所告者罪罪之。」於是遂絕。校事劉慈等, 自黃初初數年之閒, 舉吏民姧罪以萬數, 柔皆請懲虛實;其餘小小挂法者, 不過罰金。四年, 遷為廷尉。
魏初, 三公無事, 又希與朝政。柔上疏曰:「天地以四時成功, 元首以輔弼興治;成湯杖阿衡之佐, 文、武憑旦、望之力, 逮至漢初, 蕭、曹之儔並以元勳代作心膂, 此皆明王聖主任臣於上, 賢相良輔股肱於下也。今公輔之臣, 皆國之棟梁, 民所具瞻, 而置之三事, 不使知政, 遂各偃息養高, 鮮有進納, 誠非朝廷崇用大臣之義, 大臣獻可替否之謂也。古者刑政有疑, 輒議於槐棘之下。自今之後, 朝有疑議及刑獄大事, 宜數以咨訪三公。三公朝朔望之日, 又可特延入, 講論得失, 博盡事情, 庶有裨起天聽, 弘益大化。」帝嘉納焉。

帝以宿嫌, 欲枉法誅治書執法鮑勛, 而柔固執不從詔命。帝怒甚, 遂召柔詣臺;遣使者承指至廷尉考竟勛, 勛死乃遣柔還寺。
明帝即位, 封柔延壽亭侯。時博士執經, 柔上疏曰:「臣聞遵道重學, 聖人洪訓;褒文崇儒, 帝者明義。昔漢末陵遲, 禮樂崩壞, 雄戰虎爭, 以戰陣為務, 遂使儒林之羣, 幽隱而不顯。太祖初興, 愍其如此, 在於撥亂之際, 並使郡縣立教學之官。高祖即位, 遂闡其業, 興復辟雍, 州立課試, 於是天下之士, 復聞庠序之教, 親俎豆之禮焉。陛下臨政, 允迪叡哲, 敷弘大猷, 光濟先軌, 雖夏啟之承基, 周成之繼業, 誠無以加也。然今博士皆經明行脩, 一國清選, 而使遷除限不過長, 懼非所以崇顯儒術, 帥勵怠惰也。孔子稱『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故楚禮申公, 學士銳精, 漢隆卓茂, 搢紳競慕。臣以為博士者, 道之淵藪, 六藝所宗, 宜隨學行優劣, 待以不次之位。敦崇道教, 以勸學者, 於化為弘。」帝納之。

後大興殿舍, 百姓勞役;廣采衆女, 充盈後宮;後宮皇子連夭, 繼嗣未育。柔上疏曰:「二虜狡猾, 潛自講肄, 謀動干戈, 未圖束手;宜畜養將士, 繕治甲兵, 以逸待之。而頃興造殿舍, 上下勞擾;若使吳、蜀知人虛實, 通謀并勢, 復俱送死, 甚不易也。昔漢文惜十家之資, 不營小臺之娛;去病慮匈奴之害, 不遑治第之事。況今所損者非惟百金之費, 所憂者非徒北狄之患乎?可粗成見所營立, 以充朝宴之儀。訖罷作者, 使得就農。二方平定, 復可徐興。昔軒轅以二十五子, 傳祚彌遠;周室以姬國四十, 歷年滋多。陛下聦達, 窮理盡性, 而頃皇子連多夭逝, 熊羆之祥又未感應。羣下之心, 莫不悒戚。周禮, 天子后妃以下百二十人, 嬪嬙之儀, 旣以盛矣。竊聞後庭之數, 或復過之, 聖嗣不昌, 殆能由此。臣愚以為可妙簡淑媛, 以備內官之數, 其餘盡遣還家。且以育精養神, 專靜為寶。如此, 則螽斯之徵, 可庶而致矣。」帝報曰:「知卿忠允, 乃心王室, 輒克昌言;他復以聞。」

時獵法甚峻。宜陽典農劉龜竊於禁內射兎, 其功曹張京詣校事言之。帝匿京名, 收龜付獄。柔表請告者名, 帝大怒曰:「劉龜當死, 乃敢獵吾禁地。送龜廷尉, 廷尉便當考掠, 何復請告者主名, 吾豈妄收龜邪?」柔曰:「廷尉, 天下之平也, 安得以至尊喜怒而毀法乎?」重復為奏, 辭指深切。帝意寤, 乃下京名。即還訊, 各當其罪。
時制, 吏遭大喪者, 百日後皆給役。有司徒吏解弘遭父喪, 後有軍事, 受勑當行, 以疾病為辭。詔怒曰:「汝非曾、閔, 何言毀邪?」促收考竟。柔見弘信甚羸劣, 奏陳其事, 宜加寬貸。帝乃詔曰:「孝哉弘也!其原之。」

, 公孫淵兄晃, 為叔父恭任內侍, 先淵未反, 數陳其變。及淵謀逆, 帝不忍巿斬, 欲就獄殺之。柔上疏曰:「書稱『用罪伐厥死, 用德彰厥善』, 此王制之明典也。晃及妻子叛逆之類, 誠應梟縣, 勿使遺育。而臣竊聞晃先數自歸, 陳淵禍萌, 雖為凶族, 原心可恕。夫仲尼亮司馬牛之憂, 祁奚明叔向之過, 在昔之美義也。臣以為晃信有言, 宜貸其死;苟自無言, 便當巿斬。今進不赦其命, 退不彰其罪, 閉著囹圄, 使自引分, 四方觀國, 或疑此舉也。」帝不聽, 竟遣使齎金屑飲晃及其妻子, 賜以棺、衣, 殯歛於宅。孫盛曰:聞五帝無誥誓之文, 三王無盟祝之事, 然則盟誓之文, 始自三季, 質任之作, 起於周微。夫貞夫之一, 則天地可動, 機心內萌, 則鷗鳥不下。況信不足焉而祈物之必附, 猜生於我而望彼之必懷, 何異挾冰求溫, 抱炭希涼者哉?且夫要功之倫, 陵肆之類, 莫不背情任計, 昧利忘親, 縱懷慈孝之愛, 或慮傾身之禍。是以周、鄭交惡, 漢高請羹, 隗嚻捐子, 馬超背父, 其為酷忍如此之極也, 安在其因質委誠, 取任永固哉?世主若能遠覽先王閑邪之至道, 近鑒狡肆徇利之凶心, 勝之以解網之仁, 致之以來蘇之惠, 燿之以雷霆之威, 潤之以時雨之施, 則不恭可歛衽於一朝, 炰哮可屈膝於象魏矣。何必拘厥親以來其情, 逼所愛以制其命乎?苟不能然, 而仗夫計術, 籠之以權數, 檢之以一切, 雖覽一室而庶徵於四海, 法生鄙局, 冀或半之暫益, 自不得不有不忍之刑, 以遂孥戮之罰, 亦猶瀆盟由乎一人, 而云俾墜其師, 無克遺育之言耳。豈得復引四罪不及之典, 司馬牛獲宥之義乎?假令任者皆不保其父兄, 輒有二三之言, 曲哀其意而悉活之, 則長人子危親自存之悖。子弟雖質, 必無刑戮之憂, 父兄雖逆, 終無勦絕之慮。柔不究明此術非盛王之道, 宜開張遠義, 蠲此近制, 而陳法內之刑以申一人之命, 可謂心存小善, 非王者之體。古者殺人之中, 又有仁焉。刑之於獄, 未為失也。臣松之以為辨章事理, 貴得當時之宜, 無為虛唱大言而終歸無用。浮誕之論, 不切於實, 猶若畫魑魅之象, 而躓於犬馬之形也。質任之興, 非防近世, 況三方鼎峙, 遼東偏遠, 羈其親屬以防未然, 不為非矣。柔謂晃有先言之善, 宜蒙原心之宥。而盛責柔不能開張遠理, 蠲此近制。不達此言竟為何謂?若云猜防為非, 質任宜廢, 是謂應大明先王之道, 不預任者生死也。晃之為任, 歷年已久, 豈得於殺活之際, 方論至理之本。是何異叢棘旣繁, 事須判決, 空論刑措之美, 無聞當不之實哉?其為迂闊, 亦已甚矣, 漢高事窮理迫, 權以濟親, 而總之酷忍之科, 旣已大有所誣。且自古已來, 未有子弟妄告父兄以圖全身者, 自存之悖, 未之或聞。晃以兄告弟, 而其事果驗。謂晃應殺, 將以遏防。若言之亦死, 不言亦死, 豈不杜歸善之心, 失正刑之中哉?若趙括之母, 以先請獲免, 鍾會之兄, 以密言全子, 古今此比, 蓋為不少。晃之前言, 事同斯例, 而獨遇否閉, 良可哀哉!

是時, 殺禁地鹿者身死, 財產沒官, 有能覺告者厚加賞賜。柔上疏曰:「聖王之御世, 莫不以廣農為務, 儉用為資。夫農廣則穀積, 用儉則財畜, 畜財積穀而有憂患之虞者, 未之有也。古者, 一夫不耕, 或為之饑;一婦不織, 或為之寒。中閒已來, 百姓供給衆役, 親田者旣減, 加頃復有獵禁, 羣鹿犯暴, 殘食生苗, 處處為害, 所傷不貲。民雖障防, 力不能禦。至如熒陽左右, 周數百里, 歲略不收, 元元之命, 實可矜傷。方今天下生財者甚少, 而麋鹿之損者甚多。卒有兵戎之役, 凶年之災, 將無以待之。惟陛下覽先聖之所念, 愍稼穡之艱難, 寬放民間, 使得捕鹿, 遂除其禁, 則衆庶久濟, 莫不恱預矣。」魏名臣奏載柔上疏曰:「臣深思陛下所以不早取此鹿者, 誠欲使極蕃息, 然後大取以為軍國之用。然臣竊以為今鹿但有日耗, 終無從得多也。何以知之?今禁地廣輪且千餘里, 臣下計無慮其中有虎大小六百頭, 狼有五百頭, 狐萬頭。使大虎一頭三日食一鹿, 一虎一歲百二十鹿, 是為六百頭虎一歲食七萬二千頭鹿也。使十狼日共食一鹿, 是為五百頭狼一歲共食萬八千頭鹿。鹿子始生, 未能善走, 使十狐一日共食一子, 比至健走一月之間, 是為萬狐一月共食鹿子三萬頭也。大凡一歲所食十二萬頭。其鵰鶚所害, 臣置不計。以此推之, 終無從得多, 不如早取之為便也。」
頃之, 護軍營士竇禮近出不還。營以為亡, 表言逐捕, 沒其妻盈及男女為官奴婢。盈連至州府, 稱冤自訟, 莫有省者。乃辭詣廷尉。柔問曰:「汝何以知夫不亡?」盈垂泣對曰:「夫少單特, 養一老嫗為母, 事甚恭謹, 又哀兒女, 撫視不離, 非是輕狡不顧室家者也。」柔重問曰:「汝夫不與人有怨讎乎?」對曰:「夫良善, 與人無讎。」又曰:「汝夫不與人交錢財乎?」對曰:「嘗出錢與同營士焦子文, 求不得。」時子文適坐小事繫獄, 柔乃見子文, 問所坐。言次, 曰:「汝頗曾舉人錢不?」子文曰:「自以單貧, 初不敢舉人錢物也。」柔察子文色動, 遂曰:「汝昔舉竇禮錢, 何言不邪?」子文恠知事露, 應對不次。柔曰:「汝已殺禮, 便宜早服。」子文於是叩頭, 具首殺禮本末, 埋藏處所。柔便遣吏卒, 承子文辭往掘禮, 即得其屍。詔書復盈母子為平民。班下天下, 以禮為戒。
在官二十三年, 轉為太常, 旬日遷司空, 後徙司徒。太傅司馬宣王奏免曹爽, 皇太后詔召柔假節行大將軍事, 據爽營。太傅謂柔曰:「君為周勃矣。」爽誅, 進封萬歲鄉侯。高貴鄉公即位, 進封安國侯, 轉為太尉。常道鄉公即位, 增邑并前四千, 前後封二子亭侯。景元四年, 年九十薨, 謚曰元侯。孫渾嗣。咸熈中, 開建五等, 以柔等著勳前朝, 改封渾昌陸子。晉諸公贊曰:柔長子儁, 大將軍掾, 次誕, 歷三州刺史、太僕。誕放率不倫, 而決烈過人。次光, 字宣茂, 少習家業, 明練法理。晉武帝世, 為黃沙御史, 與中丞同, 遷守廷尉, 後即真。兄誕與光異操, 謂光小節, 常輕侮之, 而光事誕愈謹。終於尚書令。追贈司空。

孫禮傳
孫禮字德達, 涿郡容城人也。太祖平幽州, 召為司空軍謀掾。初喪亂時, 禮與母相失, 同郡馬台求得禮母, 禮推家財盡以與台。台後坐法當死, 禮私導令踰獄自首, 旣而曰:「臣無逃亡之義。」徑詣刺姧主簿溫恢。恢嘉之, 具白太祖, 各減死一等。
後除河間郡丞, 稍遷熒陽都尉。魯山中賊數百人, 保固險阻, 為民作害;乃徙禮為魯相。禮至官, 出俸穀, 發吏民, 募首級, 招納降附, 使還為閒, 應時平泰。歷山陽、平原、平昌、琅邪太守。從大司馬曹休征吳於夾石, 禮諫以為不可深入, 不從而敗。遷陽平太守, 入為尚書。
明帝方脩宮室, 而節氣不和, 天下少穀。禮固爭, 罷役, 詔曰:「敬納讜言, 促遣民作。」時李惠監作, 復奏留一月, 有所成訖。禮徑至作所, 不復重奏, 稱詔罷民, 帝奇其意而不責也。
帝獵於大石山, 虎趨乘輿, 禮便投鞭下馬, 欲奮劒斫虎, 詔令禮上馬。明帝臨崩之時, 以曹爽為大將軍, 宜得良佐, 於牀下受遺詔, 拜禮大將軍長史, 加散騎常侍。禮亮直不撓, 爽弗便也, 以為揚州刺史, 加伏波將軍, 賜爵關內侯。吳大將全琮帥數萬衆來侵寇, 時州兵休使, 在者無幾。禮躬勒衞兵禦之, 戰於芍陂, 自旦及暮, 將士死傷過半。禮犯蹈白刃, 馬被數創, 手秉枹鼓, 奮不顧身, 賊衆乃退。詔書慰勞, 賜絹七百匹。禮為死事者設祀哭臨, 哀號發心, 皆以絹付亡者家, 無以入身。
徵拜少府, 出為荊州刺史, 遷冀州牧。太傅司馬宣王謂禮曰:「今清河、平原爭界八年, 更二刺史, 靡能決之;虞、芮待文王而了, 宜善令分明。」禮曰:「訟者據墟墓為驗, 聽者以先老為正, 而老者不可加以榎楚, 又墟墓或遷就高敞, 或徙避仇讎。如今所聞, 雖臯陶猶將為難。若欲使必也無訟, 當以烈祖初封平原時圖決之。何必推古問故, 以益辭訟?昔成王以桐葉戲叔虞, 周公便以封之。今圖藏在天府, 便可於坐上斷也, 豈待到州乎?」宣王曰:「是也。當別下圖。」禮到, 案圖宜屬平原。而曹爽信清河言, 下書云:「圖不可用, 當參異同。」禮上疏曰:「管仲霸者之佐, 其器又小, 猶能奪伯氏駢邑, 使沒齒無怨言。臣受牧伯之任, 奉聖朝明圖, 驗地著之界, 界實以王翁河為限;而鄃以馬丹候為驗, 詐以鳴犢河為界。假虛訟訴, 疑誤臺閣。竊聞衆口鑠金, 浮石沈木, 三人成巿虎, 慈母投其杼。今二郡爭界八年, 一朝決之者, 緣有解書圖畫, 可得尋案擿校也。平原在兩河, 向東上, 其閒有爵隄, 爵隄在高唐西南, 所爭地在高唐西北, 相去二十餘里, 可謂長歎息流涕者也。案解與圖奏而鄃不受詔, 此臣軟弱不勝其任, 臣亦何顏尸祿素餐。」輒束帶著履, 駕車待放。爽見禮奏, 大怒。劾禮怨望, 結刑五歲。在家期年, 衆人多以為言, 除城門校尉。
時匈奴王劉靖部衆彊盛, 而鮮卑數寇邊, 乃以禮為并州刺史, 加振武將軍, 使持節, 護匈奴中郎將。往見太傅司馬宣王, 有忿色而無言。宣王曰:「卿得并州, 少邪?恚理分界失分乎?今當遠別, 何不懽也!」禮曰:「何明公言之乖細也!禮雖不德, 豈以官位往事為意邪?本謂明公齊蹤伊、呂, 匡輔魏室, 上報明帝之託, 下建萬世之勳。今社稷將危, 天下兇兇, 此禮之所以不恱也。」因涕泣橫流。宣王曰:「且止, 忍不可忍。」爽誅後, 入為司隷校尉, 凡臨七郡五州, 皆有威信。遷司空, 封大利亭侯, 邑一百戶。禮與盧毓同郡時輩, 而情好不睦。為人雖互有長短, 然名位略齊云。嘉平二年薨, 謚曰景侯。孫元嗣。

王觀傳
王觀字偉臺, 東郡廩丘人也。少孤貧勵志, 太祖召為丞相文學掾, 出為高唐、陽泉、酇、任令, 所在稱治。文帝踐阼, 入為尚書郎、廷尉監, 出為南陽、涿郡太守。涿北接鮮卑, 數有寇盜, 觀令邊民十家已上, 屯居, 築京候。時或有不願者, 觀乃假遣朝吏, 使歸助子弟, 不與期會, 但勑事訖各還。於是吏民相率不督自勸, 旬日之中, 一時俱成。守禦有備, 寇鈔以息。明帝即位, 下詔書使郡縣條為劇、中、平者。主者欲言郡為中平, 觀教曰:「此郡濵近外虜, 數有寇害, 云何不為劇邪?」主者曰:「若郡為外劇, 恐於明府有任子。」觀曰:「夫君者, 所以為民也。今郡在外劇, 則於役條當有降差。豈可為太守之私而負一郡之民乎?」遂言為外劇郡, 後送任子詣鄴。時觀但有一子而又幼弱。其公心如此。觀治身清素, 帥下以儉, 僚屬承風, 莫不自勵。
明帝幸許昌, 召觀為治書侍御史, 典行臺獄。時多有倉卒喜怒, 而觀不阿意順指。太尉司馬宣王請觀為從事中郎, 遷為尚書, 出為河南尹, 徙少府。大將軍曹爽使材官張達斫家屋材, 及諸私用之物, 觀聞知, 皆錄奪以沒官。少府統三尚方御府內藏玩弄之寶, 爽等奢放, 多有干求, 憚觀守法, 乃徙為太僕。司馬宣王誅爽, 使觀行中領軍, 據爽弟羲營, 賜爵關內侯, 復為尚書, 加駙馬都尉。高貴鄉公即位, 封中鄉亭侯。頃之, 加光祿大夫, 轉為右僕射。常道鄉公即位, 進封陽鄉侯, 增邑千戶, 并前二千五百戶。遷司空, 固辭, 不許, 遣使即第拜授。就官數日, 上送印綬, 輒自輿歸里舍。薨于家, 遺令藏足容棺, 不設明器, 不封不樹。謚曰肅侯。子悝嗣。咸熈中, 開建五等, 以觀著勳前朝, 改封悝膠東子。

評曰:韓曁處以靜居行化, 出以任職流稱;崔林簡樸知能;高柔明於法理;孫禮剛斷伉厲;王觀清勁貞白:咸克致公輔。及曁年過八十, 起家就列;柔保官二十年, 元老終位:比之徐邈、常林, 於茲為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