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二: 吳書七 張顧諸葛步傳

 (張昭, 顧雍, 諸葛瑾, 步騭)

張昭傳
張昭字子布, 彭城人也。少好學, 善隷書, 從白侯子安受左氏春秋, 博覽衆書, 與琅邪趙昱、東海王朗俱發名友善。弱冠察孝廉, 不就, 與朗共論舊君諱事, 州里才士陳琳等皆稱善之。時汝南主簿應劭議宜為舊君諱, 論者皆互有異同, 事在風俗通。昭著論曰:「客有見大國之議, 士君子之論, 云起元建武已來, 舊君名諱五十六人, 以為後生不得協也。取乎經論, 譬諸行事, 義高辭麗, 甚可嘉羨。愚意褊淺, 竊有疑焉。蓋乾坤剖分, 萬物定形, 肇有父子君臣之經。故聖人順天之性, 制禮尚敬, 在三之義, 君實食之, 在喪之哀, 君親臨之, 厚莫重焉, 恩莫大焉, 誠臣子所尊仰, 萬夫所天恃, 焉得而同之哉?然親親有衰, 尊尊有殺, 故禮服上不盡高祖, 下不盡玄孫。又傳記四世而緦麻, 服之窮也;五世袒免, 降殺同姓也;六世而親屬竭矣。又曲禮有不逮事之義則不諱, 不諱者, 蓋名之謂, 屬絕之義, 不拘於協, 況乃古君五十六哉!邾子會盟, 季友來歸, 不稱其名, 咸書字者, 是時魯人嘉之也。何解臣子為君父諱乎?周穆王諱滿, 至定王時有王孫滿者, 其為大夫, 是臣協君也。又厲王諱胡, 及莊王之子名胡, 其比衆多。夫類事建議, 經有明據, 傳有徵案, 然後進攻退守, 萬無奔北, 垂示百世, 永無咎失。今應劭雖上尊舊君之名, 而下無所斷齊, 猶歸之疑云。曲禮之篇, 疑事無質, 觀省上下, 闕義自證, 文辭可為, 倡而不法, 將來何觀?言聲一放, 猶拾瀋也, 過辭在前, 悔其何追!」刺史陶謙舉茂才, 不應, 謙以為輕己, 遂見拘執。昱傾身營救, 方以得免。漢末大亂, 徐方士民多避難揚土, 昭皆南渡江。孫策創業, 命昭為長史、撫軍中郎將, 升堂拜母, 如比肩之舊, 文武之事, 一以委昭。吳書曰:策得昭甚恱, 謂曰:「吾方有事四方, 以士人賢者上, 吾於子不得輕矣。」乃上為校尉, 待以師友之禮。昭每得北方士大夫書疏, 專歸美於昭, 昭欲嘿而不宣則懼有私, 宣之則恐非宜, 進退不安。策聞之, 歡笑曰:「昔管子相齊, 一則仲父, 二則仲父, 而桓公為霸者宗。今子布賢, 我能用之, 其功名獨不在我乎!」

策臨亡, 以弟權託昭, 昭率羣僚立而輔之。吳歷曰:策謂昭曰:「若仲謀不任事者, 君便自取之。正復不克捷, 緩步西歸, 亦無所慮。」上表漢室, 下移屬城, 中外將校, 各令奉職。權悲感未視事, 昭謂權曰:「夫為人後者, 貴能負荷先軌, 克昌堂構, 以成勳業也。方今天下鼎沸, 羣盜滿山, 孝廉何得寢伏哀戚, 肆匹夫之情哉?」乃身自扶權上馬, 陳兵而出, 然後衆心知有所歸。昭復為權長史, 授任如前。吳書曰:是時天下分裂, 擅命者衆。孫策蒞事日淺, 恩澤未洽, 一旦傾隕, 士民狼狽, 頗有同異。及昭輔權, 綏撫百姓, 諸侯賔旅寄寓之士, 得用自安。權每出征, 留昭鎮守, 領幕府事。後黃巾賊起, 昭討平之。權征合肥, 命昭別討匡琦, 又督領諸將, 攻破豫章賊率周鳳等於南城。自此希復將帥, 常在左右, 為謀謨臣。權以昭舊臣, 待遇尤重。後劉備表權行車騎將軍, 昭為軍師。權每田獵, 常乘馬射虎, 虎嘗突前攀持馬鞌。昭變色而前曰:「將軍何有當爾?夫為人君者, 謂能駕御英雄, 驅使羣賢, 豈謂馳逐於原野, 校勇於猛獸者乎?如有一旦之患, 柰天下笑何?」權謝昭曰:「年少慮事不遠, 以此慙君。」然猶不能已, 乃作射虎車, 為方目, 閒不置蓋, 一人為御, 自於中射之。時有逸羣之獸, 輒復犯車, 而權每手擊以為樂。昭雖諫爭, 常笑而不荅。
魏黃初二年, 遣使者邢貞拜權為吳王。貞入門, 不下車。昭謂貞曰:「夫禮無不敬, 故法無不行。而君敢自尊大, 豈以江南寡弱, 無方寸之刃故乎!」貞即遽下車。拜昭為綏遠將軍, 封由拳侯。吳錄曰:昭與孫紹、滕胤、鄭禮等, 採周、漢, 撰定朝儀。權於武昌, 臨釣臺, 飲酒大醉。權使人以水灑羣臣曰:「今日酣飲, 惟醉墮臺中, 乃當止耳。」昭正色不言, 出外車中坐。權遣人呼昭還, 謂曰:「為共作樂耳, 公何為怒乎?」昭對曰:「昔紂為糟丘酒池長夜之飲, 當時亦以為樂, 不以為惡也。」權默然, 有慙色, 遂罷酒。初, 權當置丞相, 衆議歸昭。權曰:「方今多事, 職統者責重, 非所以優之也。」後孫邵卒, 百寮復舉昭, 權曰:「孤豈為子布有愛乎?領丞相事煩, 而此公性剛, 所言不從, 怨咎將興, 非所以益之也。」乃用顧雍。

權旣稱尊號, 昭以老病, 上還官位及所統領。江表傳曰:權旣即尊位, 請會百官, 歸功周瑜。昭舉笏欲襃贊功德, 未及言, 權曰:「如張公之計, 今已乞食矣。」昭大慙, 伏地流汗。昭忠謇亮直, 有大臣節, 權敬重之, 然所以不相昭者, 蓋以昔駮周瑜、魯肅等議為非也。 臣松之以為張昭勸迎曹公, 所存豈不遠乎?夫其揚休正色, 委質孫氏, 誠以厄運初遘, 塗炭方始, 自策及權, 才略足輔, 是以盡誠匡弼, 以成其業, 上藩漢室, 下保民物;鼎峙之計, 本非其志也。曹公仗順而起, 功以義立, 冀以清一諸華, 拓平荊郢, 大定之機, 在於此會。若使昭議獲從, 則六合為一, 豈有兵連禍結, 遂為戰國之弊哉!雖無功於孫氏, 有大當於天下矣。昔竇融歸漢, 與國升降;張魯降魏, 賞延于世。況權舉全吳, 望風順服, 寵靈之厚, 其可測量哉!然則昭為人謀, 豈不忠且正乎!更拜輔吳將軍, 班亞三司, 改封婁侯, 食邑萬戶。在里宅無事, 乃著春秋左氏傳解及論語注。權嘗問衞尉嚴畯:「寧念小時所闇書不」?畯因誦孝經「仲尼居」。昭曰:「嚴畯鄙生, 臣請為陛下誦之。」乃誦「君子之事上」, 咸以昭為知所誦。

昭每朝見, 辭氣壯厲, 義形於色, 曾以直言逆旨, 中不進見。後蜀使來, 稱蜀德美, 而羣臣莫拒, 權歎曰:「使張公在坐, 彼不折則廢, 安復自誇乎?」明日, 遣中使勞問, 因請見昭。昭避席謝, 權跪止之。昭坐定, 仰曰:「昔太后、桓王不以老臣屬陛下, 而以陛下屬老臣, 是以思盡臣節, 以報厚恩, 使泯沒之後, 有可稱述, 而意慮淺短, 違逆盛旨, 自分幽淪, 長棄溝壑, 不圖復蒙引見, 得奉帷幄。然臣愚心所以事國, 志在忠益, 畢命而已。若乃變心易慮, 以偷榮取容, 此臣所不能也。」權辭謝焉。

權以公孫淵稱藩, 遣張彌、許晏至遼東拜淵為燕王, 昭諫曰:「淵背魏懼討, 遠來求援, 非本志也。若淵改圖, 欲自明於魏, 兩使不反, 不亦取笑於天下乎?」權與相反覆, 昭意彌切。權不能堪, 案刀而怒曰:「吳國士人入宮則拜孤, 出宮則拜君, 孤之敬君, 亦為至矣, 而數於衆中折孤, 孤嘗恐失計。」昭孰視權曰:「臣雖知言不用, 每竭愚忠者, 誠以太后臨崩, 呼老臣於牀下, 遺詔顧命之言故在耳。」因涕泣橫流。權擲刀致地, 與昭對泣。然卒遣彌、晏往。昭忿言之不用, 稱疾不朝。權恨之, 土塞其門, 昭又於內以土封之。淵果殺彌、晏。權數慰謝昭, 昭固不起, 權因出過其門呼昭, 昭辭疾篤。權燒其門, 欲以恐之, 昭更閉戶。權使人滅火, 住門良久, 昭諸子共扶昭起, 權載以還宮, 深自克責。昭不得已, 然後朝會。習鑿齒曰:張昭於是乎不臣矣!夫臣人者, 三諫不從則奉身而退, 身苟不絕, 何忿懟之有?且秦穆違諫, 卒霸西戎, 晉文暫怒, 終成大業。遺誓以悔過見錄, 狐偃無怨絕之辭, 君臣道泰, 上下俱榮。今權悔往之非而求昭, 後益迴慮降心, 不遠而復, 是其善也。昭為人臣, 不度權得道, 匡其後失, 夙夜匪懈, 以延來譽, 乃追忿不用, 歸罪於君, 閉戶拒命, 坐待焚滅, 豈不悖哉!

昭容貌矜嚴, 有威風, 權常曰:「孤與張公言, 不敢妄也。」舉邦憚之。年八十一, 嘉禾五年卒。遺令幅巾素棺, 歛以時服。權素服臨弔, 謚曰文侯。典略曰:余曩聞劉荊州甞自作書欲與孫伯符, 以示禰正平, 正平蚩之, 言:「如是為欲使孫策帳下兒讀之邪, 將使張子布見乎?」如正平言, 以為子布之才高乎?雖然, 猶自蘊藉典雅, 不可謂之無筆迹也。加聞吳中稱謂之仲父, 如此, 其人信一時之良幹, 恨其不於嵩岳等資, 而乃播殖於會稽。長子承已自封侯, 少子休襲爵。

昭弟子奮年二十, 造作攻城大攻車, 為步隲所薦。昭不願曰:「汝年尚少, 何為自委於軍旅乎?」奮對曰:「昔童汪死難, 子奇治阿, 奮實不才耳, 於年不為少也。」遂領兵為將軍, 連有功效, 至平州都督, 封樂鄉亭侯。

承字仲嗣, 少以才學知名, 與諸葛瑾、步隲、嚴畯相友善。權為驃騎將軍, 辟西曹掾, 出為長沙西部都尉。討平山寇, 得精兵萬五千人。後為濡須都督、奮威將軍, 封都鄉侯, 領部曲五千人, 承為人壯毅忠讜, 能甄識人物, 拔彭城蔡款、南陽謝景於孤微童幼, 後並為國士, 款至衞尉, 景豫章太守。吳錄曰:款字文德, 歷位內外, 以清貞顯於當世。後以衞尉領中書令, 封留侯。二子, 條、機。條孫皓時位至尚書令、太子少傅。機為臨川太守。謝景事在孫登傳。又諸葛恪年少時, 衆人奇其英才, 承言終敗諸葛氏者元遜也。勤於長進, 篤於物類, 凡在庶幾之流, 無不造門。年六十七, 赤烏七年卒, 謚曰定侯。子震嗣。初, 承喪妻, 昭欲為索諸葛瑾女, 承以相與有好, 難之, 權聞而勸焉, 遂為婚。臣松之案:承與諸葛瑾同以赤烏中卒, 計承年小瑾四歲耳。生女, 權為子和納之。權數令和脩敬於承, 執子壻之禮。震, 諸葛恪誅時亦死。

休字叔嗣, 弱冠與諸葛恪、顧譚等俱為太子登僚友, 以漢書授登。吳書曰:休進授, 指摘文義, 分別事物, 並有章條。每升堂宴飲, 酒酣樂作, 登輒降意與同歡樂。休為人解達, 登甚愛之, 常在左右。從中庶子轉為右弼都尉。權嘗游獵, 迨暮乃歸, 休上疏諫戒, 權大善之, 以示於昭。及登卒後, 為侍中, 拜羽林都督, 平三典軍事, 遷揚武將軍。為魯王霸友黨所譖, 與顧譚、承俱以芍陂論功事, 休、承與典軍陳恂通情, 詐增其伐, 並徙交州。中書令孫弘佞偽險詖, 休素所忿, 吳錄云:弘, 會稽人也。弘因是譖訴, 下詔書賜休死, 時年四十一。

顧雍傳
顧雍字元歎, 吳郡吳人也。吳錄曰:雍曾祖父奉, 字季鴻, 潁川太守。蔡伯喈從朔方還, 嘗避怨於吳, 雍從學琴書。江表傳曰:雍從伯喈學, 專一清靜, 敏而易教。伯喈貴異之, 謂曰:「卿必成致, 今以吾名與卿。」故雍與伯喈同名, 由此也。 吳錄曰:雍字元歎, 言為蔡雍之所歎, 因以為字焉。州郡表薦, 弱冠為合肥長, 後轉在婁、曲阿、上虞, 皆有治迹。孫權領會稽太守, 不之郡, 以雍為丞, 行太守事, 討除寇賊, 郡界寧靜, 吏民歸服。數年, 入為左司馬。權為吳王, 累遷大理奉常, 領尚書令, 封陽遂鄉侯, 拜侯還寺, 而家人不知, 後聞乃驚。

黃武四年, 迎母於吳。旣至, 權臨賀之, 親拜其母於庭, 公卿大臣畢會, 後太子又往慶焉。雍為人不飲酒, 寡言語, 舉動時當。權嘗歎曰:「顧君不言, 言必有中。」至飲宴歡樂之際, 左右恐有酒失而雍必見之, 是以不敢肆情。權亦曰:「顧公在坐, 使人不樂。」其見憚如此。是歲, 改為太常, 進封醴陵侯, 代孫邵為丞相, 平尚書事。其所選用文武將吏各隨能所任, 心無適莫。時訪逮民閒, 及政職所宜, 輒密以聞。若見納用, 則歸之於上, 不用, 終不宣泄。權以此重之。然於公朝有所陳及, 辭色雖順而所執者正。權嘗咨問得失, 張昭因陳聽采聞, 頗以法令太稠, 刑罰微重, 宜有所蠲損。權默然, 顧問雍曰:「君以為何如?」雍對曰:「臣之所聞, 亦如昭所陳。」於是權乃議獄輕刑。江表傳曰:灌常令中書郎詣雍, 有所咨訪。若合雍意, 事可施行, 即與相反覆, 究而論之, 為設酒食。如不合意, 雍即正色改容, 默然不言, 無所施設, 即退告。權曰:「顧公歡恱, 是事合宜也;其不言者, 是事未平也, 孤當重思之。」其見敬信如此。江邊諸將, 各欲立功自效, 多陳便宜, 有所掩襲。權以訪雍, 雍曰:「臣聞兵法戒於小利, 此等所陳, 欲邀功名而為其身, 非為國也, 陛下宜禁制。苟不足以曜威損敵, 所不宜聽也。」權從之。軍國得失, 行事可不, 自非面見, 口未嘗言之。久之, 呂壹、秦博為中書, 典校諸官府及州郡文書。壹等因此漸作威福, 遂造作榷酤障管之利, 舉罪糾姧, 纖介必聞, 重以深案醜誣, 毀短大臣, 排陷無辜, 雍等皆見舉白, 用被譴讓。後壹姦罪發露, 收繫廷尉。雍往斷獄, 壹以囚見, 雍和顏色, 問其辭狀, 臨出, 又謂壹曰:「君意得無欲有所道?」壹叩頭無言。時尚書郎懷叙面詈辱壹, 雍責叙曰:「官有正法, 何至於此!」江表傳曰:權嫁從女, 女顧氏甥, 故請雍父子及孫譚, 譚時為選曹尚書, 見任貴重。是日, 權極歡。譚醉酒, 三起舞, 舞不知止。雍內怒之。明日, 召譚, 訶責之曰:「君王以含垢為德, 臣下以恭謹為節。昔蕭何、吳漢並有大功, 何每見高帝, 似不能言;漢奉光武, 亦信恪勤。汝之於國, 寧有汗馬之勞, 可書之事邪?但階門戶之資, 遂見寵任耳, 何有舞不復知止?雖為酒後, 亦由恃恩忘敬, 謙虛不足。損吾家者必爾也。」因背向壁卧, 譚立過一時, 乃見遣。 徐衆評曰:雍不以呂壹見毀之故, 而和顏恱色, 誠長者矣。然開引其意, 問所欲道, 此非也。壹姦險亂法, 毀傷忠賢, 吳國寒心, 自太子登、陸遜已下, 切諫不能得, 是以潘濬欲因會同手劒之, 以除國患, 疾惡忠主, 義形於色, 而今乃發起令言。若壹稱枉邪, 不申理, 則非錄獄本旨;若承辭而奏之, 吳主儻以敬丞相所言, 而復原宥, 伯言、承明不當悲慨哉!懷叙本無私恨, 無所為嫌, 故詈辱之, 疾惡意耳, 惡不仁者, 其為仁也。季武子死, 曾點倚其門而歌;子晳創發, 子產催令自裁。以此言之, 雍不當責懷叙也。

雍為相十九年, 年七十六, 赤烏六年卒。初疾微時, 權令醫趙泉視之, 拜其少子濟為騎都尉。雍聞, 悲曰:「泉善別死生, 吾必不起, 故上欲及吾目見濟拜也。」權素服臨弔, 謚曰肅侯。長子邵早卒, 次子裕有篤疾, 少子濟嗣, 無後, 絕。永安元年, 詔曰:「故丞相雍, 至德忠賢, 輔國以禮, 而侯統廢絕, 朕甚愍之。其以雍次子裕襲爵為醴陵侯, 以明著舊勳。」吳錄曰:裕一名穆, 終宜都太守。裕子榮。晉書曰:榮字彥先, 為東南名士, 仕吳為黃門郎, 在晉歷顯位。元帝初鎮江東, 以榮為軍司馬, 禮遇甚重。卒, 表贈侍中、驃騎將軍、儀同三司。榮兄子禺, 字孟著, 少有名望, 為散騎侍郎, 早卒。 吳書曰:雍母弟徽, 字子歎, 少游學, 有脣吻。孫權統事, 聞徽有才辯, 召署主簿。嘗近出行, 見營軍將一男子至巿行刑, 問之何罪, 云盜百錢, 徽語使住。須臾, 馳詣闕陳啟:「方今畜養士衆以圖北虜, 視此兵丁壯健兒, 且所盜少, 愚乞哀原。」權許而嘉之。轉東曹掾。或傳曹公欲東, 權謂徽曰:「卿孤腹心, 今傳孟德懷異意, 莫足使揣之, 卿為吾行。」拜輔義都尉, 到北與曹公相見。公具問境內消息, 徽應對婉順, 因說江東大豐, 山藪宿惡, 皆慕化為善, 義出作兵。公笑曰:「孤與孫將軍一結婚姻, 共輔漢室, 義如一家, 君何為道此?」徽曰:「正以明公與主將義固磐石, 休戚共之, 必欲知江表消息, 是以及耳。」公厚待遣還。權問定云何, 徽曰:「敵國隱情, 卒難探察。然徽潛采聽, 方與袁譚交爭, 未有他意。」乃拜徽巴東太守, 欲大用之, 會卒。子裕, 字季則, 少知名, 位至鎮東將軍。雍族人悌, 字子通, 以孝悌廉正聞於鄉黨。年十五為郡吏, 除郎中, 稍遷偏將軍。權末年, 嫡庶不分, 悌數與驃騎將軍朱據共陳禍福, 言辭切直, 朝廷憚之。待妻有禮, 常夜入晨出, 希見其面。嘗疾篤, 妻出省之, 悌命左右扶起, 冠幘加襲, 起對, 趨令妻還, 其貞潔不瀆如此。悌父向歷四縣令, 年老致仕, 悌每得父書, 常灑掃, 整衣服, 更設几筵, 舒書其上, 拜跪讀之, 每句應諾, , 復再拜。若父有疾耗之問至, 則臨書垂涕, 聲語哽咽。父以壽終, 悌飲漿不入口五日。權為作布衣一襲, 皆摩絮著之, 強令悌釋服。悌雖以公議自割, 猶以不見父喪, 常畫壁作棺柩象, 設神座於下, 每對之哭泣, 服未闋而卒。悌四子:彥、禮、謙、祕。秘, 晉交州刺史。祕子衆, 尚書僕射。

顧邵傳
邵字孝則, 博覽書傳, 好樂人倫。少與舅陸績齊名, 而陸遜、張敦、卜靜等皆亞焉。吳錄曰:敦字叔方, 靜字玄風, 並吳郡人。敦德量淵懿, 清虛淡泊, 又善文辭。孫權為車騎將軍, 辟西曹掾, 轉主簿, 出補海昏令, 甚有惠化, 年三十二卒。卜靜終於剡令。自州郡庶幾及四方人士, 往來相見, 或言議而去, 或結厚而別, 風聲流聞, 遠近稱之。權妻以策女。年二十七, 起家為豫章太守。下車祀先賢徐孺子之墓, 優待其後;禁其淫祀非禮之祭者。小吏資質佳者, 輒令就學, 擇其先進, 擢置右職, 舉善以教, 風化大行。初, 錢唐丁諝出於役伍, 陽羨張秉生於庶民, 烏程吳粲、雲陽殷禮起乎微賤, 邵皆拔而友之, 為立聲譽。秉遭大喪, 親為制服結絰。邵當之豫章, 發在近路, 值秉疾病, 時送者百數, 邵辭賔客曰:「張仲節有疾, 苦不能來別, 恨不見之, 暫還與訣, 諸君少時相待。」其留心下士, 惟善所在, 皆此類也。諝至典軍中郎, 秉雲陽太守, 禮零陵太守, 禮子基作通語曰:禮字德嗣, 弱不好弄, 潛識過人。少為郡吏, 年十九, 守吳縣丞。孫權為王, 召除郎中。後與張溫俱使蜀, 諸葛亮甚稱歎之。稍遷至零陵太守, 卒官。文士傳曰:禮子基, 無難督, 以才學知名, 著通語數十篇。有三子。巨字元大, 有才器, 初為吳偏將軍, 統家部曲, 城夏口, 吳平後, 為蒼梧太守。少子祐, 字慶元, 吳郡太守。粲太子少傅。世以邵為知人。在郡五年, 卒官, 子譚、承云。

顧譚傳
譚字子默, 弱冠與諸葛恪等為太子四友, 從中庶子轉輔正都尉。陸機為譚傳曰:宣太子正位東宮, 天子方隆訓導之義, 妙簡俊彥, 講學左右。時四方之傑畢集, 太傅諸葛恪以雄奇蓋衆, 而譚以清識絕倫, 獨見推重。自太尉范慎、謝景、羊徽之徒, 皆以秀稱其名, 而悉在譚下。赤烏中, 代恪為左節度。吳書曰:譚初踐官府, 上疏陳事, 權輟食稱善, 以為過於徐詳。雅性高亮, 不脩意氣, 或以此望之。然權鑒其能, 見待甚隆, 數蒙賞賜, 特見召請。每省簿書, 未嘗下籌, 徒屈指心計, 盡發疑謬, 下吏以此服之。加奉車都尉。薛綜為選曹尚書, 固讓譚曰:「譚心精體密, 貫道達微, 才照人物, 德允衆望, 誠非愚臣所可越先。」後遂代綜。祖父雍卒數月, 拜太常, 代雍平尚書事。是時魯王霸有盛寵, 與太子和齊衡, 譚上疏曰:「臣聞有國有家者, 必明嫡庶之端, 異尊卑之禮, 使高下有差, 階級踰邈, 如此則骨肉之恩生, 覬覦之望絕。昔賈誼陳治安之計, 論諸侯之勢, 以為勢重, 雖親必有逆節之累, 勢輕, 雖踈必有保全之祚。故淮南親弟, 不終饗國, 失之於勢重也;吳芮踈臣, 傳祚長沙, 得之於勢輕也。昔漢文帝使慎夫人與皇后同席, 袁盎退夫人之座, 帝有怒色, 及盎辨上下之儀, 陳人彘之戒, 帝旣恱懌, 夫人亦悟。今臣所陳, 非有所偏, 誠欲以安太子而便魯王也。」由是霸與譚有隙。時長公主壻衞將軍全琮子寄為霸賔客, 寄素傾邪, 譚所不納。先是, 譚弟承與張休俱北征壽春, 全琮時為大都督, 與魏將王淩戰於芍陂, 軍不利, 魏兵乘勝陷沒五營將秦晃軍, 休、承奮擊之。遂駐魏師。時琮羣子緒、端亦並為將, 因敵旣住, 乃進擊之, 淩軍用退。時論功行賞, 以為駐敵之功大, 退敵之功小, 休、承並為雜號將軍, 緒、端偏裨而已。寄父子益恨, 共構會譚。吳錄曰:全琮父子屢言芍陂之役為典軍陳恂詐增張休、顧承之功, 而休、承與恂通情。休坐繫獄, 權為譚故, 沈吟不決, 欲令譚謝而釋之。及大會, 以問譚, 譚不謝, 而曰:「陛下, 讒言其興乎!」 江表傳曰:有司奏譚誣罔大不敬, 罪應大辟。權以雍故, 不致法, 皆徙之。譚坐徙交州, 幽而發憤, 著新言二十篇。其知難篇蓋以自悼傷也。見流二年, 年四十二, 卒於交阯。

顧承傳
承字子直, 嘉禾中與舅陸瑁俱以禮徵。權賜丞相雍書曰:「貴孫子直, 令問休休, 至與相見, 過於所聞, 為君嘉之。」拜騎都尉, 領羽林兵。後為吳郡西部都尉, 與諸葛恪等共平山越, 別得精兵八千人, 還屯軍章阬, 拜昭義中郎將, 入為侍中。芍陂之役, 拜奮威將軍, 出領京下督。數年, 與兄譚、張休等俱徙交州, 年三十七卒。

諸葛瑾傳
諸葛瑾字子瑜, 琅邪陽都人也。吳書曰:其先葛氏, 本琅邪諸縣人, 後徙陽都。陽都先有姓葛者, 時人謂之諸葛, 因以為氏。瑾少游京師, 治毛詩、尚書、左氏春秋。遭母憂, 居喪至孝, 事繼母恭謹, 甚得人子之道。風俗通曰:葛嬰為陳涉將軍, 有功而誅, 孝文帝追錄, 封其孫諸縣侯, 因并氏焉。此與吳書所說不同。漢末避亂江東。值孫策卒, 孫權姊壻曲阿弘咨見而異之, 薦之於權, 與魯肅等並見賔待, 後為權長史, 轉中司馬。建安二十年, 權遣瑾使蜀通好劉備, 與其弟亮俱公會相見, 退無私面。

與權談說諫喻, 未甞切愕, 微見風彩, 粗陳指歸, 如有未合, 則捨而及他, 徐復託事造端, 以物類相求, 於是權意往往而釋。吳郡太守朱治, 權舉將也, 權曾有以望之, 而素加敬, 難自詰讓, 忿忿不解。瑾揣知其故, 而不敢顯陳, 乃乞以意私自問, 遂於權前為書, 泛論物理, 因以己心遙往忖度之。畢, 以呈權, 權喜, 笑曰:「孤意解矣。顏氏之德, 使人加親, 豈謂此邪?」權又怪校尉殷模, 罪至不測。羣下多為之言, 權怒益甚, 與相反覆, 惟瑾默然, 權曰:「子瑜何獨不言?」瑾避席曰:「瑾與殷模等遭本州傾覆, 生類殄盡。棄墳墓, 攜老弱, 披草萊, 歸聖化, 在流隷之中, 蒙生成之福, 不能躬相督厲, 陳荅萬一, 至令模孤負恩惠, 自陷罪戾。臣謝過不暇, 誠不敢有言。」權聞之愴然, 乃曰:「特為君赦之。」

後從討關羽, 封宣城侯, 以綏南將軍代呂蒙領南郡太守, 住公安。劉備東伐吳, 吳王求和, 瑾與備牋曰:「奄聞旗鼓來至白帝, 或恐議臣以吳王侵取此州, 危害關羽, 怨深禍大, 不宜荅和, 此用心於小, 未留意於大者也。試為陛下論其輕重, 及其大小。陛下若抑威損忿, 蹔省瑾言者, 計可立決, 不復咨之於羣后也。陛下以關羽之親何如先帝?荊州大小孰與海內?俱應仇疾, 誰當先後?若審此數, 易於反掌。」臣松之云:以為劉后以庸蜀為關河, 荊楚為維翰, 關羽揚兵沔、漢, 志陵上國, 雖匡主定霸, 功未可必, 要為威聲遠震, 有其經略。孫權潛包禍心, 助魏除害, 是為翦宗子勤王之師, 行曹公移都之計, 拯漢之規, 於茲而止。義旗所指, 宜其在孫氏矣。瑾以大義責備, 荅之何患無辭;且備、羽相與, 有若四體, 股肱橫虧, 憤痛已深, 豈此奢闊之書所能迴駐哉!載之於篇, 寔為辭章之費。時或言瑾別遣親人與備相聞, 權曰:「孤與子瑜有死生不易之誓, 子瑜之不負孤, 猶孤之不負子瑜也。」江表傳曰:瑾之在南郡, 人有密讒瑾者。此語頗流聞於外, 陸遜表保明瑾無此, 宜以散其意。權報曰:「子瑜與孤從事積年, 恩如骨肉, 深相明究, 其為人非道不行, 非義不言。玄德昔遣孔明至吳, 孤甞語子瑜曰:『卿與孔明同產, 且弟隨兄, 於義為順, 何以不留孔明?孔明若留從卿者, 孤當以書解玄德, 意自隨人耳。』子瑜荅孤言:『弟亮以生身於人, 委質定分, 義無二心。弟之不留, 猶瑾之不往也。』其言足貫神明。今豈當有此乎?孤前得妄語文疏, 即封示子瑜, 并手筆與子瑜, 即得其報, 論天下君臣大節, 一定之分。孤與子瑜, 可謂神交, 非外言所間也。知卿意至, 輒封來表, 以示子瑜, 使知卿意。」黃武元年, 遷左將軍, 督公安, 假節, 封宛陵侯。吳錄曰:曹真、夏侯尚等圍朱然於江陵, 又分據中州, 瑾以大兵為之救援。瑾性弘緩, 推道理, 任計畫, 無應卒倚伏之術, 兵久不解, 權以此望之。及春水生, 潘璋等作水城於上流, 瑾進攻浮橋, 真等退走。雖無大勳, 亦以全師保境為功。

虞翻以狂直流徙, 惟瑾屢為之說。翻與所親書曰:「諸葛敦仁, 則天活物, 比蒙清論, 有以保分。惡積罪深, 見忌殷重, 雖有祁老之救, 德無羊舌, 解釋難冀也。」

瑾為人有容貌思度, 于時服其弘雅。權亦重之, 大事咨訪。又別咨瑾曰:「近得伯言表, 以為曹丕已死, 毒亂之民, 當望旌瓦解, 而更靜然。聞皆選用忠良, 寬刑罰, 布恩惠, 薄賦省役, 以恱民心, 其患更深於操時。孤以為不然。操之所行, 其惟殺伐小為過差, 及離閒人骨肉, 以為酷耳。至於將御, 自古少有。比之於操, 萬不及也。今叡之不如丕, 猶丕不如操也。其所以務崇小惠, 必以其父新死, 自度衰微, 恐困苦之民一朝崩沮, 故彊屈曲以求民心, 欲以自安住耳, 寧是興隆之漸邪!聞任陳長文、曹子丹輩, 或文人諸生, 或宗室戚臣, 寧能御雄才虎將以制天下乎?夫威柄不專, 則其事乖錯, 如昔張耳、陳餘, 非不敦睦, 至於秉勢, 自還相賊, 乃事理使然也。又長文之徒, 昔所以能守善者, 以操笮其頭, 畏操威嚴, 故竭心盡意, 不敢為非耳。逮丕繼業, 年已長大, 承操之後, 以恩情加之, 用能感義。今叡幼弱, 隨人東西, 此曹等輩, 必當因此弄巧行態, 阿黨比周, 各助所附。如此之日, 姧讒並起, 更相陷懟, 轉成嫌貳。一爾已往, 羣下爭利, 主幼不御, 其為敗也焉得久乎?所以知其然者, 自古至今, 安有四五人把持刑柄, 而不離刺轉相蹄齧者也!彊當陵弱, 弱當求援, 此亂亡之道也。子瑜, 卿但側耳聽之, 伯言常長於計校, 恐此一事小短也。」臣松之以為魏明帝一時明主, 政自己出, 孫權此論, 竟為無徵, 而史載之者, 將以主幼國疑, 威柄不一, 亂亡之形, 有如權言, 宜其存錄以為鑒戒。或當以雖失之於明帝, 而事著於齊王, 齊王之世, 可不謂驗乎!不敢顯斥, 抑足表之微辭。

權稱尊號, 拜大將軍、左都護, 領豫州牧。及呂壹誅, 權又有詔切磋瑾等, 語在權傳。瑾輒因事以荅, 辭順理正。瑾子恪, 名盛當世, 權深器異之;然瑾常嫌之, 謂非保家之子, 每以憂戚。吳書曰:初, 瑾為大將軍, 而弟亮為蜀丞相, 二子恪、融皆典戎馬, 督領將帥, 族弟誕又顯名於魏, 一門三方為冠蓋, 天下榮之。謹才略雖不及弟, 而德行尤純。妻死不改娶, 有所愛妾, 生子不舉, 其篤慎皆如此。赤烏四年, 年六十八卒, 遺命令素棺歛以時服, 事從省約。恪已自封侯, 故弟融襲爵, 攝兵業駐公安。吳書曰:融字叔長, 生於寵貴, 少而驕樂, 學為章句, 博而不精, 性寬容, 多技藝, 數以巾褐奉朝請, 後拜騎都尉。赤烏中, 諸郡出部伍, 新都都尉陳表、吳郡都尉顧承各率所領人會佃毗陵, 男女各數萬口。表病死, 權以融代表, 後代父瑾領攝。融部曲吏士親附之, 疆外無事。秋冬則射獵講武, 春夏則延賔高會, 休吏假卒, 或不遠千里而造焉。每會輒歷問賔客, 各言其能, 乃合榻促席, 量敵選對, 或有博奕, 或有摴蒱, 投壺弓彈, 部別類分, 於是甘果繼進, 清酒徐行, 融周流觀覽, 終日不倦。融父兄質素, 雖在軍旅, 身無采飾;而融錦罽文繡, 獨為奢綺。孫權薨, 徙奮威將軍。後恪征淮南, 假融節, 令引軍入沔, 以擊西兵。恪旣誅, 遣無難督施寬就將軍施績、孫壹、全熈等取融。融卒聞兵士至, 惶懼猶豫, 不能決計, 兵到圍城, 飲藥而死, 三子皆伏誅。江表傳曰:先是, 公安有靈鼉鳴, 童謠曰:「白鼉鳴, 龜背平, 南郡城中可長生, 守死不去義無成。」及恪被誅, 融果刮金印龜, 服之而死。

步隲傳
步隲字子山, 臨淮淮陰人也。吳書曰:晉有大夫揚食采於步, 後有步叔, 與七十子師事仲尼。秦漢之際有為將軍者, 以功封淮陰侯, 隲其後也。世亂, 避難江東, 單身窮困, 與廣陵衞旌同年相善, 俱以種瓜自給, 晝勤四體, 夜誦經傳。吳書曰:隲博研道藝, 靡不貫覽, 性寬雅沈深, 能降志辱身。

會稽焦征羌, 郡之豪族, 吳錄曰:征羌名矯, 嘗為征羌令。人客放縱。隲與旌求食其地, 懼為所侵, 乃共脩刺奉瓜, 以獻征羌。征羌方在內卧, 駐之移時, 旌欲委去, 隲止之曰:「本所以來, 畏其彊也;而今舍去, 欲以為高, 祗結怨耳。」良久, 征羌開牖見之, 身隱几坐帳中, 設席致地, 坐隲、旌於牖外, 旌愈恥之, 隲辭色自若。征羌作食, 身享大案, 殽膳重沓, 以小盤飯與隲、旌, 惟菜茹而已。旌不能食, 隲極飯致飽乃辭出。旌怒隲曰:「何能忍此?」隲曰:「吾等貧賤, 是以主人以貧賤遇之, 固其宜也, 當何所恥?」吳錄曰:衞旌字子旗, 官至尚書。

孫權為討虜將軍, 召隲為主記, 吳書曰:歲餘, 隲以疾免, 與琅邪諸葛瑾、彭城嚴畯俱游吳中, 並著聲名, 為當時英俊。除海鹽長, 還辟車騎將軍東曹掾。吳書曰:權為徐州牧, 以隲為治中從事, 舉茂才。建安十五年, 出領鄱陽太守。歲中, 徙交州刺史、立武中郎將, 領武射吏千人, 便道南行。明年, 追拜使持節、征南中郎將。劉表所置蒼梧太守吳巨陰懷異心, 外附內違。隲降意懷誘, 請與相見, 因斬徇之, 威聲大震。士燮兄弟, 相率供命, 南土之賔, 自此始也。益州大姓雍闓等殺蜀所署太守正昂, 與燮相聞, 求欲內附。隲因承制遣使宣恩撫納, 由是加拜平戎將軍, 封廣信侯。

延康元年, 權遣呂岱代隲, 隲將交州義士萬人出長沙。會劉備東下, 武陵蠻夷蠢動, 權遂命隲上益陽。備旣敗績, 而零、桂諸郡猶相驚擾, 處處阻兵;隲周旋征討, 皆平之。黃武二年, 遷右將軍左護軍, 改封臨湘侯。五年, 假節, 徙屯漚口。

權稱尊號, 拜驃騎將軍, 領冀州牧。是歲, 都督西陵, 代陸遜撫二境, 頃以冀州在蜀分, 解牧職。時權太子登駐武昌, 愛人好善, 與隲書曰:「夫賢人君子, 所以興隆大化, 佐理時務者也。受性闇蔽, 不達道數, 雖實驅驅欲盡心於明德, 歸分於君子, 至於遠近士人, 先後之宜, 猶或緬焉, 未之能詳。傳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斯其義也, 豈非所望於君子哉!」隲於是條于時事業在荊州界者, 諸葛瑾、陸遜、朱然、程普、潘濬、裴玄、夏侯承、衞旌、李肅、吳書曰:肅字偉恭, 南陽人。少以才聞, 善論議, 臧否得中, 甄奇錄異, 薦述後進, 題目品藻, 曲有條貫, 衆人以此服之。權擢以為選舉, 號為得才。求出補吏, 為桂陽太守, 吏民恱服。徵為卿。會卒, 知與不知, 並痛惜焉。周條、石幹十一人, 甄別行狀, 因上疏獎勸曰:「臣聞人君不親小事, 百官有司各任其職。故舜命九賢, 則無所用心, 彈五絃之琴, 詠南風之詩, 不下堂廟而天下治也。齊桓用管仲, 被髮載車, 齊國旣治, 又致匡合。近漢高祖擥三傑以興帝業, 西楚失雄俊以喪成功。汲黯在朝, 淮南寢謀;郅都守邊, 匈奴竄迹。故賢人所在, 折衝萬里, 信國家之利器, 崇替之所由也。方今王化未被於漢北, 河、洛之濵尚有僭逆之醜, 誠擥英雄拔俊任賢之時也。願明太子重以輕意, 則天下幸甚。」

後中書呂壹典校文書, 多所糾舉, 隲上疏曰:「伏聞諸典校擿抉細微, 吹毛求瑕, 重案深誣, 輒欲陷人以成威福;無罪無辜, 橫受大刑, 是以使民跼天蹐地, 誰不戰慄?昔之獄官, 惟賢是任, 故皐陶作士, 呂侯贖刑, 張、于廷尉, 民無冤枉, 休泰之祚, 實由此興。今之小臣, 動與古異, 獄以賄成, 輕忽人命, 歸咎于上, 為國速怨。夫一人吁嗟, 王道為虧, 甚可仇疾。明德慎罰, 哲人惟刑, 書傳所美。自今蔽獄, 都下則宜諮顧雍, 武昌則陸遜、潘濬, 平心專意, 務在得情, 隲黨神明, 受罪何恨?」又曰:「天子父天母地, 故宮室百官, 動法列宿。若施政令, 欽順時節, 官得其人, 則陰陽和平, 七曜循度。至於今日, 官寮多闕, 雖有大臣, 復不信任, 如此天地焉得無變?故頻年枯旱, 亢陽之應也。又嘉禾六年五月十四日, 赤烏二年正月一日及二十七日, 地皆震動。地陰類, 臣之象, 陰氣盛故動, 臣下專政之故也。夫天地見異, 所以警悟人主, 可不深思其意哉!」又曰:「丞相顧雍、上大將軍陸遜、太常潘濬, 憂深責重, 志在謁誠, 夙夜兢兢, 寢食不寧, 念欲安國利民, 建久長之計, 可謂心膂股肱, 社稷之臣矣。宜各委任, 不使他官監其所司, 責其成效, 課其負殿。此三臣者, 思慮不到則已, 豈敢專擅威福欺負所天乎?」又曰:「縣賞以顯善, 設刑以威姧, 任賢而使能, 審明於法術, 則何功而不成, 何事而不辨, 何聽而不聞, 何視而不覩哉?若今郡守百里, 皆各得其人, 共相經緯, 如是, 庶政豈不康哉?竊聞諸縣並有備吏, 吏多民煩, 俗以之弊。但小人因緣銜命, 不務奉公而作威福, 無益視聽, 更為民害, 愚以為可一切罷省。」權亦覺梧, 遂誅呂壹。隲前後薦達屈滯, 救解患難, 書數十上。權雖不能悉納, 然時采其言, 多蒙濟賴。吳錄云:隲表言曰:「北降人王潛等說, 此相部伍, 圖以東向, 多作布囊, 欲以盛沙塞江, 以大向荊州。夫備不豫設, 難以應卒, 宜為之防。」權曰:「此曹衰弱, 何能有圖?必不敢來。若不如孤言, 當以牛千頭, 為君作主人。」後有呂範、諸葛恪為說隲所言, 云:「每讀步隲表, 輒失笑。此江與開闢俱生, 寧有可以沙囊塞理也!」

赤烏九年, 代陸遜為丞相, 猶誨育門生, 手不釋書, 被服居處有如儒生。然門內妻妾服飾奢綺, 頗以此見譏。在西陵二十年, 鄰敵敬其威信。性寬弘得衆, 喜怒不形於聲色, 而外內肅然。

十一年卒, 子恊嗣, 統隲所領, 加撫軍將軍。恊卒, 子璣嗣侯。恊弟闡, 繼業為西陵督, 加昭武將軍, 封西亭侯。鳳皇元年, 召為繞帳督。闡累世在西陵, 卒被徵命, 自以失職, 又懼有讒禍, 於是據城降晉。遣璣與弟璿詣洛陽為任, 晉以闡為都督西陵諸軍事、衞將軍、儀同三司, 加侍中, 假節領交州牧, 封宜都公;璣監江陵諸軍事、左將軍, 加散騎常侍, 領廬陵太守, 改封江陵侯;璿給事中、宣威將軍, 封都鄉侯。命車騎將軍羊祜、荊州刺史楊肇往赴救闡。孫皓使陸抗西行, 祜等遁退。抗陷城, 斬闡等, 步氏泯滅, 惟璿紹祀。

潁川周昭著書稱步隲及嚴畯等曰:「古今賢士大夫所以失名喪身傾家害國者, 其由非一也, 然要其大歸, 總其常患, 四者而已。急而論議一也, 爭名勢二也, 重朋黨三也, 務欲速四也。急論議則傷人, 爭名勢則敗友, 重朋黨則蔽主, 務欲速則失德, 此四者不除, 未有能全也。當世君子能不然者, 亦比有之, 豈獨古人乎!然論其絕異, 未若顧豫章、諸葛使君、步丞相、嚴衞尉、張奮威之為美也。論語言『夫子恂恂然善誘人』, 又曰『成人之美, 不成人之惡』, 豫章有之矣。『望之儼然, 即之也溫, 聽其言也厲』, 使君體之矣。『恭而安, 威而不猛』, 丞相履之矣。學不求祿, 心無苟得, 衞尉、奮威蹈之矣。此五君者, 雖德實有差, 輕重不同, 至於趣舍大檢, 不犯四者, 俱一揆也。昔丁諝出於孤家, 吾粲由於牧豎, 豫章揚其善, 以並陸、全之列, 是以人無幽滯而風俗厚焉。使君、丞相、衞尉三君, 昔以布衣俱相友善, 諸論者因各叙其優劣。初, 先衞尉, 次丞相, 而後有使君也;其後並事明主, 經營世務, 出處之才有不同, 先後之名須反其初, 此世常人所決勤薄也。至於三君分好, 卒無虧損, 豈非古人交哉!又魯橫江昔杖萬兵, 屯據陸口, 當世之美業也, 能與不能, 孰不願焉?而橫江旣亡, 衞尉應其選, 自以才非將帥, 深辭固讓, 終於不就。後徙九列, 遷典八座, 榮不足以自曜, 祿不足以自奉。至於二君, 皆位為上將, 窮富極貴。衞尉旣無求欲, 二君又不稱薦, 各守所志, 保其名好。孔子曰:『君子矜而不爭, 羣而不黨。』斯有風矣。又奮威之名, 亦三君之次也, 當一方之戍, 受上將之任, 與使君、丞相不異也。然歷國事, 論功勞, 實有先後, 故爵位之榮殊焉。而奮威將處此, 決能明其部分, 心無失道之欲, 事無充詘之求, 每升朝堂, 循禮而動, 辭氣謇謇, 罔不惟忠。叔嗣雖親貴, 言憂其敗, 蔡文至雖疏賤, 談稱其賢。女配太子, 受禮若弔, 慷愾之趨, 惟篤人物, 成敗得失, 皆如所慮, 可謂守道見機, 好古之士也。若乃經國家, 當軍旅, 於馳騖之際, 立霸王之功, 此五者未為過人。至其純粹履道, 求不苟得, 升降當世, 保全名行, 邈然絕俗, 實有所師。故粗論其事, 以示後之君子。」周昭者字恭遠, 與韋曜、薛瑩、華覈並述吳書, 後為中書郎, 坐事下獄, 覈表救之, 孫休不聽, 遂伏法云。

評曰:張昭受遺輔佐, 功勳克舉, 忠謇方直, 動不為己;而以嚴見憚, 以高見外, 旣不處宰相, 又不登師保, 從容閭巷, 養老而已, 以此明權之不及策也。顧雍依杖素業, 而將之智局, 故能究極榮位。諸葛瑾、步隲並以德度規檢見器當世, 張承、顧邵虛心長者, 好尚人物, 周昭之論, 稱之甚美, 故辭錄焉。譚獻納在公, 有忠貞之節。休、承脩志, 咸庶為善。愛惡相攻, 流播南裔, 哀哉!